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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若干照片

偌大的病房,棋盘格地板。阳光照在高大的拱形窗户上,右侧边缘曝光成白色。白色本来就够多的了,一张张白色病床,床尾朝前,铁皮靠背蒙上了麻布。看得见高高的枕头和病人的脑袋,胡子拉碴的病人们看向镜头,其中一个用胳膊肘撑着身子,护士小姐正麻利地在他肩头上平整什么东西,她是整个病房里唯一的女性。左下角正在发生照片的核心事件,那里有张桌子,一个穿住院服的大胡子撑着拐杖坐着,带着南方人特有的露齿微笑。桌上堆着文件、记录簿、表格。桌边坐着两位主角,整个构图的中心,照片正是为他们而拍摄的,两人不经意间流露出参观者的愉悦。其中一个身穿黑色便服,皮鞋锃亮,衣领笔挺,靠在维也纳式椅背上。第二个身穿灰色衣服,稀疏的短髭下露出淀粉白的牙齿。稍远处站着几位男护理员,双手交叉等待着——有人抱在胸前,有人放在腹部。床腿与立柱平行,有人还从一根立柱背后探出头来,好像所有人都必须出镜似的。窗户如一汪水光,恰巧有些过曝,白光将窗框溶解掉,侵蚀了护士小姐和她所照料的病人的身形。

低矮的大理石桌上团着一堆破布,若非知情,恐怕永远也猜不到那是一具尸体。桌边围坐着一群专注的医学院大学生,正在上解剖实践课。近景处还有一张小桌,上面同样有一堆不明物,好像是口袋或者纸包,又好像不是,无从分辨。

六位女生簇拥在大理石桌旁,白大褂罩在平日穿的深色裙子外面,唯一的一位男生单独站在一旁,转过脸去,看别人都在忙活,不知道自己是该微笑,还是该皱眉。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滑稽的夹鼻眼镜,身后是一块写满粉笔字的黑板,仔细看去,上面无所不有:上堂课留下来的植物神经系统图,戴着高高的大檐帽的军人侧脸,叼着香烟的尖下巴美女的侧脸,还有满月一样的圆圈笑脸,长着一对大长耳朵。桌子另一头是一位女版的蒂尔普医生 [1] ,那是一位黑头发的女大学生,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正在朗读课本,女听众们屏息凝神,脸上的表情如同站立过久的哨兵,只有一张脸上带有笑纹。如果你觉得她们都在专注于同一件事,那你就错了。比如这个耷拉着脸,正在想心事;那个猛地一激灵,好像墙角有人喊了她一声;那个戴眼镜的白大褂还没穿好,厚重的带纽扣的绣花胸衣正冒充医生制服。朗读课本的那个发髻低绾的女大学生,正是我的太姥姥萨拉。所有目光像扫帚的枝条一样散射到各个方向,谁也不愿意去看死人的组织和关节。

照片上所有的法国男医生都留着胡子,胡子一律翅膀一样向上翘起;所有女士都穿着白大褂,袖子高高挽起,戴包发帽的是女护士,没戴的是医学院女学生。所有人都在做出统一动作——越过前面人的肩膀望向同一方向,在目光聚集处的床单下面,小山包似的鼓起一块,花白胡子的主治医师手里拿着手术刀或夹钳。那里是照片构图的盲区、手术活动的静态中心,静得能听见脑袋里的滴答声,站在那双手及其操作对象跟前的女士们纷纷别过脸去,眼睛眯缝着,望向镜头。

照片是木头色调的,墙壁、篱笆、板棚、台阶都是木板做成的。猫凑到镜头跟前,母鸡们则很矜持,穿着簇新的中学制服裙、宽大袖子上的针脚疏可走马的女孩终于妥协,接受了照相,尽管并不认可其意义。维也纳式椅子被搬到屋外,相机摆好,女孩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高傲而不屑的微笑。

没有落款,但我确知这是瑞士,二〇一几年。云杉林呈楔形向左右两侧延伸,中间是锥形的白色峰峦。近景处几株云杉清晰可见,一,二,三,四,五,呈阶梯状向上,接下来是密密匝匝的林下灌木层。顶上是漂泊不定的阿尔卑斯之云。而在照片底部,是闯入镜头的刘海儿般的针叶,当时的我们,来自俄罗斯的旅行者,刚刚从中穿出。

这张照片很小,很老,因为褪色而显得更老。底端用粉色字迹标注着CHERSON和B. WINEERT。照片大抵摄于19世纪70年代中期。新娘站得稳稳当当,如同一只杯子站在桌布上,厚布婚纱的V字领口开到小腹,纽扣排成一线,宽大的脸庞被网纹头纱罩住。较之于新娘的淡定从容,旁边的新郎则显得拘谨而不般配。但这种不般配不同于《不相称的婚姻》 [2] 或者《敖德萨故事》 [3] 简单粗暴的逻辑,而是由于二者的搭配酷似三角形与感叹号的组合。新郎面庞瘦削,瘦骨嶙峋,宛如一根细蜡或者一细条残存的肥皂,眼看就要融化在常礼服的包裹之下,以至于新娘必须搀住他的手肘。带手绘折领的常礼服管直笔挺,既像个不规则的圆柱体,又像只被魔术师抓在手里的兔子。这位新郎便是姥爷的姥爷,我的祖太姥爷列昂季·利别尔曼。另一张照片上的祖太姥爷胡须浓密,小时候我曾一度以为此时的他已近耄耋之年,后来才惊诧地获知,此时距离上一张照片仅仅二三十年。祖太姥爷的照片总共就这么两张,两张照片给人以同样的印象,那便是他早在成年之前,就与背景融为了一体。

莫斯科郊外达洽前的草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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