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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虽然情绪糟糕透了,他们还是轮番把自己的名字、生日、家里人口、地址都一一写在本子上,虽然写的时候也犹豫,因为不确定此刻的记忆是真的还是假的。比如老李在本子上写着:大香,二香,叶子。老赵纠正她说,你只有两个女儿。怕老李也忘事了,他举手发誓说,我们都是看着你女儿长大的,看着小陶过世的,看着你婆婆过世的,甚至也可以说看着你被拉去结扎的。老李想了一会儿,同意了他的话,但她在“叶子”两个字下面画了两条杠。她说,我做个记号就是了。

这之后,他们把早饭挪到上午十点,中饭免了,傍晚的时候再吃一点儿,换句话说,每天由三餐变成了一餐半。纵然如此,厨房塑料桶里的那点儿米眼看又见底了。

越来越自如了,在这里,前屋后屋,下楼上楼,开门关门,同时也越来越难了,每一天都像是静止的,每一件事都被放大了。这本是无比习惯的地方,现在越觉得每一分钟都那么难熬。这不再是生活,这就是煎熬本身。

有一天,孙老善去后院,摸摸索索找出来一瓶农药。

几个人围着看药瓶上的字,隐隐约约写着“剧毒”字样,孙老善说,弹尽粮绝,我们就分着喝掉。

又何必真喝呢,钱老师说,我们拿着它,到镇上做做样子,也许有人发了慈悲,给我们一些吃的。

老赵说,我一点儿不怀疑有人给我们吃的,那些年纪轻轻、不缺胳膊少腿的在街上讨,多多少少总能讨到一些。我们这些七老八十的,也一定会有人施舍两口。但是,我们不能不要脸啊!脸不要了,活着还不如死了。

老赵这话讲得理直气壮,但是,他说,就是死,我也想死个明白。

过了不久,他可能觉得“死得明白”是个不能实现的梦,他说,再不济,我也要说说心里真实的看法。

你有什么真实的看法需要表达?老李盯着他问。老李的态度很真诚,一点儿不带敌意,就是一种关心体贴的样子。老赵看着老李,突然觉得感动,他动情地说:首先我从来没有嘲笑过你没生儿子,我可能心里的确想过这个问题,我们村,哪一户人家没有想过个问题,把这个事当成短处来想的呢。但是,对你,我是真的从来没有瞧不起过。

老李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那时我过不去那个坎。谢谢你。她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喃喃地说,这不算什么大事。

她这么说的时候,声调很低沉,像有一种暗示。老赵一时有点发怔,他不知道,被嘲笑不是个大事,还是没有儿子不是个大事。他终于没好意思再问,因为再问,反而暴露出对往昔的耿耿于怀。

于是他接着说,其实有一件事我有点后悔。那是我行医的最后一年,那天下午,我背着培训时红十字会赠送的木头药箱出诊,给一个得了肠炎的人打吊瓶。经过七巧村的时候,突然看到人在奔跑。我正纳闷,这时有一个人看到我,马上说,太好了,医生来了,医生救命来了。

我看到一个青年人倒在地上,四肢弯曲,双手像鸡爪一样,而且不停地抖动,他瞳孔上翻,嘴唇青紫,口吐白沫,衣服上沾满了大小便。旁边跪着一个老太太,嘴里不停地喊着“儿啊儿啊”,不停地向围观的人磕头作揖,请人帮帮她,她摁不住他。旁边还有人正在往发羊痫风的人嘴里塞一个木勺。

他快不行了,快不行了,医生,救救他。旁边有人朝我喊叫。

我当时突然觉得很害怕,想起了我徒弟救了那个精神病孩子的事。我知道这两件事不相干,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件事使我很紧张,我手和腿都不听使唤了,旁边人还在扯我、拽我,可是我就是不能动弹。

有人喊,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

我一看,果然,发羊痫风的青年人,嘴角和脖子上全是血迹。眼看着他又要急速地抽搐了。

我心里说:把他的衣领和裤腰带全解下来,我心里还知道,要把他的头偏向一侧,让他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不要倒吸到气管里,不要把气道堵住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话来,也动不了。

他抽动的时候,旁边两个人一直在按着他的腿,想把他稳定住。错了错了,我心里说,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旁边有人不耐烦,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这个人,这么胆小怕事,怎么当的医生?

这个时候我意识到再不上去帮忙,这些人就要动手打我了。但是,我突然冒出来一句,我不是医生,我是给医生送药箱的。那些人大失所望地把注意力从我身上挪开。我趁机背起药箱,挤开人群,灰溜溜地逃走了。

那个地方我以后再也不敢去,就像我的徒弟不敢去那个杀人的小孩的庄子一样。

所以你到底没救?钱老师问。

没救。

那个人死了吗?老李问。

老赵没有回答。他垂着头,不知道因为说出来了是轻松一点儿还是觉得后悔。

可能没事。孙老善替他说,他也见过有人发癫痫,发作了许多次,每一次都让人觉得他要死了,但每一次都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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