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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守更。每天日落,他各处巡视一回(来蜨园任人游览,但除非与主人商量,不能留宿夜饮),把园门锁上,偌大一个园子便都交给清风明月,听不到一点声音。

    谢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又都短寿。谢普天是唯一可以继承香火的胤孙。他还有个姑妈谢淑媛,是嫡亲的,比谢普天小三岁。这地方叫姑妈为“孃孃”,谢普天叫谢淑媛为“孃孃”或“小孃”。小孃长得很漂亮。

    谢普天相貌英俊,也很聪明。他热爱艺术,曾在上海美专学过画——国画和油画,素描功底扎实,也学过雕塑。不到毕业,就停学回乡,在中学教美术课。因为谢家接连办了好几次丧事,内囊已空,只剩下一个空大架子,他得维持这个空有流觞曲沼、湖石假山的有名的“谢家花园”(本地人只称“来蜨园”为“谢家花园”,很多人也不认识“蜨”字),供应三个人吃饭,包括陈聋子。陈聋子恋旧,不计较工钱,但饭总得让人家吃饱。停学回乡,这在谢普天是一种牺牲。

    谢普天和谢淑媛都住在“祖堂屋”。“祖堂屋”是一座很大的五间大厅,正面大案上列供谢家祖先的牌位,别无陈设,显得空荡荡的。谢普天、谢淑媛各住一间卧室,房门对房门。谢普天对小孃照顾得很体贴细致。谢家生计,虽然拮据,但谢普天不让小孃受委屈,在衣着穿戴上不使小孃在同学面前显得寒碜。夏天,香云纱旗袍;冬天,软缎面丝绵袄、西装呢裤、白羊绒围巾。那几年兴一种叫作“童花头”的发式(前面留出长刘海,两边遮住耳朵,后面削薄修平,因为样子像儿童,故名“童花头”),都是谢普天给她修剪,比理发店修剪得还要“登样”。谢普天是学美术的,手很巧,剪个“童花头”还在话下吗?谢淑媛皮肤细嫩,每年都要长冻疮。谢普天给小孃用双氧水轻轻地浸润了冻疮痂巴,轻轻地脱下袜子,轻轻地用双氧水给她擦洗,拭净。“疼吗?”——“不疼。你的手真轻!”

    单靠中学的薪水不够用,谢普天想出另一种生财之道——画炭精粉肖像。一个铜制高脚放大镜,镜面有经纬刻度,放在照片上;一张整张的重磅画纸上也用长米达尺绘出经纬度,用铅笔描出轮廓,然后用剪齐胶固的羊毫笔蘸了炭精粉,对照原照,反复擦蹭。谢普天解嘲自笑:“这是艺术么?”但是有的人家喜欢这样的炭精粉画的肖像,因为:“很像!”本地有几个画这样肖像的“画家”,而以谢普天生意最好,因为同是炭精像,谢普天能画出眼神、脸上的肌肉和衣服的质感,那年头时兴银灰色的“宁缎”,叫作“慕本缎”。

    为了赶期交“货”,谢普天每天工作到很晚,在煤油灯下聚精会神地一笔一笔擦蹭。小孃坐在旁边做针线,或看小说——无非是《红楼梦》、《花月痕》、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之类的言情小说。到十二点,小孃才回房睡觉,临走说一声:“别太晚了!”

    一天夜里大雷雨,疾风暴雨,声震屋瓦。小孃神色慌张,推开普天的房门:

    “我怕!”

    “怕?——那你在我这儿待会儿。”

    “我不回去。”

    “……”

    “你跟我睡!”

    “那使不得!”

    “使得!使得!”

    谢淑媛已经脱了衣裳,噗的一声把灯吹熄了。

    雨还在下。一个一个蓝色的闪把屋里照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炸雷不断,好像要把天和地劈碎。

    他们陷入无法解决的矛盾之中。他们在做爱时觉得很快乐,但是忽然又觉得很痛苦。他们很轻松,又很沉重。他们无法摆脱犯罪感。谢淑媛从小娇惯,做什么都很任性,她不像谢普天整天心烦意乱。她在无法排解时就说:“活该!”但有时又想:死了算了!

    每年清明节谢家要上坟。谢家的祖茔在东乡,来蜨园在城西,从谢家花园到祖坟,要经过一条东大街。谢淑媛是很喜欢上坟的。街上店铺很多,可以东张西望。小风吹着,全身舒服。从去年起,她不愿走东大街了。她叫陈聋子挑了放祭品的圆笼自己从东大街先走,她和普天从来蜨园后门出来,绕过大淖、泰山庙,再走河岸上向东。她不愿走东大街,因为走东大街要经过居家灯笼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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