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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桶水一泼,还是没动静。泼水的人弯下腰细看,小老闆额头正中裂开一道大缝,已经断气了。

鸡窝 二十一(3)

“吕布”捡回一条命,他悟出一条真理:害你的总是你身边亲近的人,救你的往往跟你素不相识!立场坚定的造反派误打误撞救了历史反革命分子,并不是行善,两天以后,“吕布”作为“逃犯”被送往公安局。这一来又等于救了“吕布”。本来在又阴又湿的厕所里,“吕布”的伤很快恶化,有可能全身瘫痪。到了公安局,查明不是“逃犯”,便给他治疗。回到慈渡劳改农场人地两熟,自然比在局里更强。他慢慢恢復过来,能够下地了,但是他站不起来,永远只能“矮半截”了。

马号组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来了:“老吕,进屋去吃还是在这儿?”

“就在这儿吧。”他还不死心,想找个女工问问烧鸡的下落。

截瘫的“吕布”不能坐起,如果啃干粮还能一手撑着上半身,一手拿着啃;面对着一碗滚烫的汤,一隻手端不了,两隻手又没法端,只得把碗放在地下,趴到碗前一口一口地舐。马号组长看不过眼,过来端起碗试试温凉说道:“得了,我餵你喝!”一边一勺勺餵他,一边又说:“你不如申请回家,让家里人伺候。到老残队,你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我家里也没人啦!”“吕布”咽下一口汤恹恹地说,“帮我个忙,行吗?”

“行啊!”

“打听打听有个叫笪修仪的女工怎么没解教?”

“打听你的老相好吗?对了!找到她来照顾你!我这就去!”马号组长挺热情,看见从食堂那边远远走来两个女工,赶紧把碗放下,起身迎上去。

来的是九斤黄和柴鸡,她俩在食堂里到处搭讪说笑,一直耗到食堂关门才出来,两人边走边商量怎么对付那些男工,猛抬头见马号的倔老头拦住去路:“干什么?”

“吕布”认出两个女工正是刚才说他“矮半截”的一胖一瘦,想叫住马号组长别去碰钉子,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两下里挥舞双手,胖子瘦子的眉毛眼睛嘴唇牙齿一阵乱动,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笪修仪?就是烧鸡!死了!早就躺在地里听蛐蚰叫去了!”

“吕布”的脑袋里喀嚓一声,全部希望都变成一个装满“鸡蛋”的篮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马号组长问清了烧鸡得病死亡的过程,慢慢走回来,心里盘算怎么说得和缓一些。但是见到“吕布”表现得很镇静,没有大哭大闹,也就放心了,一五一十地把听来的全部转达给他,端起碗来打算继续餵汤。“吕布”摇摇头,推开勺子,扶着小板凳往屋里爬,说是想躺一会儿。

半夜,马号组长像往日一样起来给马儿添料。刚坐起来披上棉袄便觉得脊樑发凉好像有一双眼睛瞪着他。睁大眼睛四周巡视,黑暗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黑影坐在对面的铺位上。他以为是哪一位伙伴睡不着,轻声说:“躺下睡吧,小心着凉!”对方也不理他。等到他穿上鞋,轻轻点上马灯,才发现坐着的是“吕布”。

“咦!你能坐起来啦?”马号组长挺高兴,以前“吕布”好好儿的时候,半夜添料都不用他这个组长亲自上阵,他实在盼望这位好帮手恢復健康。能够坐起来说明腰伤好—点了,只要能拄拐下地,咱就申请把“吕布”留下,别送老残队。拄着拐不耽误餵料,捲毛芦花因为换了生人餵养不肯好好吃食,掉膘掉得厉害,都成骨头架子了。他举着马灯走过去,突然发觉“吕布”坐的姿势好怪:不是用臀部坐着,是用肩膀坐着,脖子伸得老长,脑袋歪在一边,头顶上方的一个木橛子拴着个黑绳套,吊油瓶似的吊着“吕布”。再低头细看,那个勒在脖子里的黑套是——

一双黑鞋带。

鸡窝 二十二

送走了三位“同窗”,鸡窝组只剩下两个对头——芦花鸡和老母鸡。两人靠墙各占大炕的一侧,一东一西对峙着,中间空着一条楚河汉界,地下散乱着一摊砖头和稻草,是追剿刺猬的遗蹟。按说号子里宽敞了,两人应该过得舒坦了。但是这两个同类却谁也睡不着,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互相用猜疑的眼睛窥测对方,必得另一个闭上眼,这一个才敢闭眼,闭了眼也不敢真睡,张开一条小缝儿偷偷地看:不敢大意了,要是半夜里她悄悄摸过来掐我的脖子怎么办?饭碗杯筷都锁在箱里:万一浇上毒药怎么办?即使不是毒药是屎尿也够噁心的!上厕所得两个相跟着一齐行动,谁也不放心让另外一个独自呆在号子里。芦花鸡和老母鸡熬鹰似的对熬了几天几夜,眼熬红了,头熬晕了,走起路来都打晃儿。两人心里暗暗叫苦,盼着快来新囚,这种日子真没法过!

三天以后的一个上午,灰蒙蒙的天空飘着小雪,细如冰屑,像无数小针似的刺人脸,飘到地上又立刻融化,拌和着泥土黄酱一般。“酱”里混着化不尽的冰针,扎得赤脚下稻田灌冬水的女囚们像在受刑。

突、突、突……大路上响起马达声,站在冰水中的女囚个个停下铁锹抬起头来。远远驶来一辆卡车,灰绿的帆布篷遮盖着车厢,不知运的什么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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