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痛。」
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至阳、中枢、脊中、悬枢、命门、腰阳关、上髎、次髎、中髎、下髎、腰俞、长强……自上徂下,依脊椎走势递延,阿叔在她秘密微妙的柔软穴位,插入或坚或柔、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金针钢针。确实不痛,她却开始想喊了,但筋肉失重,崩压住喉头胸腔,身体是一场大背叛,与她为敌,她叫不出来。
接下来的事果真像一场外科手术,或者神术或魔术。他将她颠过来倒过去,在诸般奇异或乏味的部位埋下消息,她感到自己在身体里一寸一寸往后退,最后失守的是咬不住的牙关,唇瓣一分齿列一松舌根一塌,彻底瘫掉了。
※
…………
你甚至不回我E-mail,
MSN,大概也把我封锁,再也没看你上线过,
电话、手机都不接。
刚到美国落脚的时候,每天打电话给你,
连打一个月,都是你继父接的(我感谢他的耐心跟好脾气)。
他最后终于告诉我你其实不是睡了、刚好出去或手机忘了带,
只是不想接我电话,
然后隔周我再拨,空号。
我猜你终于烦不胜烦。
…………
※
作为一个瘫痪者的看护,阿叔无懈可击。他卖掉了老公寓,带她搬来海边的房间,日常生活很快重整路线。早上,他拉开窗帘让鲜活的海景衝进来,扶她斜坐起身,打开电视,让她看见外面的世界。有时她会突然像贝类咬住自己的壳那样闭上眼睛,他就拉来一张舒舒服服的读书椅,亲亲热热坐在她床边,从头到尾读起几份报纸,各种propaganda,谋杀与欺诈,盐有一百种用法,名模最爱大弟弟(内容其实是讲她跟手足感情亲密)……
为了保持良好的瘫痪,种种琐事办完他还得花好多时间继续下针。这原本是个贪怨抟结的场景,两造都感觉房内充满黑气,但久后她开始期待这个过程,因为二十四小时密闭的恆温空调使她皮肤干燥发痒,只有身体被翻动与床单纤维摩擦、针尖刺入肤底时略可缓解。她不想屈服,肉的现实迫她屈服。
却又是美丽的肉。她从没这么美丽过。他的针术不只把她停住而已,不是,那太业余了,太没意义了。他密密熬成药液汤汁有讲究,用针时辰季节有讲究。他每日一定扶她起身,节制地(绝不横衝直撞或误入歧途)脱干净她的衣物,让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有多好,多滋润的白,多巧妙的攀升与落陷,半透明的锁骨与胯骨,别说卧床,健康十六岁少女都不能蒙赐这样美丽,玻璃棺中白雪公主都不能这样美丽,咒眠百年睡美人都不能这样美丽。「我没有辜负你,绝对没有辜负你。」他边帮她剪指甲边这样说,地毯上落着片片半月形瓷屑似的壳衣。她感觉自己像枚密封的浆果,泌出甜汁慢慢浸烂入骨。又想,他这门保鲜技巧如用在菜场的生鲜摊檔上或许也有很好的效用。
十指都修干净了,天光还早,閒日尚长,他掸掸床缘站起来:「我今天帮你收了一封E-mail,我来念给你听。」
※
…………
所以这几年我没有回去过,
因为我没办法懂,也没办法想,
我们……唉,算了,过去的事就算了,
讲这些好像在翻旧帐。我只是觉得难受,
这时代什么新东西都招之即来,老困境却不能挥之即去。
不说了,F,下礼拜我终究要回去了。
你离不开,那我回来。
不勉强,但是,仍想见你一面。
天啊这句话听起来好土。
我会带你喜欢的那种巧克力。
仍想见你一面。
※
她知道他大可不必念这封信给她听,她晓得他后来就占用了她的笔记本电脑,她看过他端进端出,还笑着跟她说:「好多人写信找你。」他大可以像收拾所有别的消息那样按一个键收拾掉。
但他不。
终于双眼弃守阵地,四年来她第一次真正被击溃而流出眼泪。四年来无数次她梦见自己倏地从床上立起,他不在,她快速敲破玻璃窗跳进海里,波平无事她就一直往外游,等他发现的时候她早就远了,且他也不会游泳。她知道自己以后连梦里都没有这一天了。
「可怜他还记着你,」他说,「可怜你也还记着他。」他想告诉她没关係,哭吧,儘量哭,没关係,我不像你妈那样软弱,软弱就算了还善妒。你那时候太小了,一定不记得的,当时她多么嫉妒,她无法忍耐你一出世我眼里就没有她。她实在太不明理,一个母亲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敌人,真蠢。不能容忍父亲对女儿的爱,真蠢。她离开也好,否则我想她很有可能杀死你。你妈有一次骂我有问题,她才有问题,我是医生,我知道我没问题。
他只是都没有讲,他知道她不会懂这一切只会觉得自己被他骗了。孩子总是不懂父母的苦心,女人总是不懂男人的苦心,病家总是不懂医家的苦心,学生总是不懂教师的苦心,人民总是不懂政府的苦心。这说远了。
她仍泣,要下手止住也可以,但她面无表情掉泪的样子很好看,完全不动静的身体却有睫毛眨一下扑一滴泪下来,眨一下又扑一滴泪下来。他坐在读报的扶手椅上观察了一下,觉得这场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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