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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页

子时一刻,暴雨停了,李平睡着了。他在院中打井水冲凉。井水哗啦啦地泼到身上,他开始胡思乱想。

他很少有机会想太多。 花太多时间思考的人都死了。

他也很少说长句。他们影卫靠手中武器发言。

盛临十二年,他十七岁。他七岁入府,八岁习武至今,这个世界始终由三种颜色组成劲装的漆黑,重复的苍白和鲜血的艷红。

这个时节井水很凉,却不如他初见谭青时冰。

十七岁的他浮在湖面上,化开的碎冰就自他身边飘过。露出水面的鼻尖堪堪擦过头顶粼粼泛蓝的铁网。 身边飘过一具气息全无的躯体,他迅速下判断浮尸。很多时候他能活下来都不是出于思考,而是出于直觉。从这方面看,他并不比野兽强多少。

他潜入尸体下方,蓦地睁开双眼,晴朗蔚蓝的天空映入眼中。随后他蓄起内力,抓起同伴的尸体,撕开铁网一角扑了出去。身后活着的同伴纷纷效仿,四面八方的机括尽数启动。

他瞄准空隙蹿过去,途中将尸体向后一抛,挡住流箭暗矢,勉力展开轻功,儘可能地离开同伴的势力范围。然后狼狈地扑倒在初春新生的嫩草中。

他睁眼是因为呼吸困难和疼痛。一隻脚用力踩在他背部的伤口上碾磨,他的脸深深地埋进了泥土里。他轻易翻身,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那隻脚。脚的主人是圆脸少女,作侍女打扮。她一开口却是粗犷男音:「你这人天赋不错。」 她大发慈悲挪开踏上他胸膛的纤足,又说:「可惜是财神府上的影卫。」

盛临十三年,十八岁的他因为害同伴受伤,被独自倒吊在墙角受训。他面前经过一个青衫文士,他闻到牛奶和蜂蜜混杂的气息,那人说:「真是可惜。」

第二天他面前经过一个弓背仆妇,还是牛奶和蜂蜜混杂的气息,他小声说:「是你。」

那人「咦」了一声,走开了。

第三天一身锦缎的肥胖富商从他面前走过,仍然是那股甜蜜气息,他嘶哑地说:「又是你。」

那人停在他面前:「有点意思啊。你怎么知道的?」然后出手击断了绑着他的钢链。

他站起来回答:「味道。」

那人拉出自己的内衫嗅嗅,说:「对,前四日我去大食人开的澡堂子泡澡,染上了。你鼻子倒很灵。我刚刚上任,来财神府中拜访,差点惹祸了。」

他垂头回房,那人挡在他面前:「我欠你一次了。去年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以你的天赋练习影卫武功着实可惜。要不要换个内功心法学学?」

他答应了。生或死,他本能地靠近前者。

「我武功路数与这心法相衝,在这个位置上我不敢散掉重练。」那人忽然出手拍上他丹田,他没能避开,「至于你能不能捡回一条命,就看你的造化了。」

然后那人连续三天都来,逼他背下了很长一段心法。背完的时候那人大笑说:「我也想看看这个心法的威力。」他察觉不出异常,他丹田还是影卫的心法。

而那人临走时报上名号:「交个朋友,我叫谭青,是天一教中新上任的色神。我知道你叫卫彦。」

他出任务的时候,全身内力突然消失无踪。他第一次中了麻药,强撑一段时间后终于气力耗竭,从屋檐上掉进污水中,动弹不得。

李平就是在那个时候匆匆路过巷口,又傻乎乎地掉头跑回来,在蒙蒙细雨中大声道:「我是个大夫,想带你回去医治。」

李平蹲下来背他。第一面他记得清楚,李平杏仁眼,肤色较寻常汉人白,轮廓比寻常汉人深邃。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令人生出亲近之感。

自此不忘。

他回府后找到谭青,问他:「内力为什么,消失?」

谭青慢吞吞地说:「我给你散掉了,你的运气很好,捡回一条命。现在你可以练你背的那个心法了。」

谭青还对他每次都能找出自己比较感兴趣,但他无可奉告这是他直觉的一部分,与她易容换身形的技巧毫不相干。

心法有九层。这一年他练到第五层,谭青与他交手,他输了,谭青却说:「你现下是影卫之冠了。」他觉得谭青说的是实话。

之后,他不出任务时常年跟在暗处观察李平。李平不会武,所以一无所知。他自李平身上知道普通人是什么模样。他看得久了,开始在出任务时故意受些本可避开的皮肉伤。他没有想过其中原因,只是生出一种莫名的渴望,一种想出去,想让李平看到他的渴望。若他真受了伤,反而会被锁在府内。影卫聚集的地方阴气浓,他不喜欢,好在李平从不过问府上事。

他频频受伤出错,因而在府里的排位连续下降,性命却好端端地留存着。管事的不得不派他去做明面上的活计。卫家去四神庙上香时,人潮如墙。李平在人山人海里边挥手边冲他做着口型,他分辨了好一会儿,回他自己的名字:「卫彦。」

这大概才能算开始。

那时李平在低头给他清理伤口,李平的颈脉暴露在他手边。梨花钉在桌上闪光。不,不用多余的武器,只要他手刃轻轻斩下去,就可以立时将这人击毙,终结他的种种异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起伏的动脉。

他在抓药。

他在自渎。

他半夜急冲冲地出诊。

他懒洋洋地翻着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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