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或许不该说这句话的。
命运就是如此爱捉弄人,在你沉醉在快乐中时,猝不及防地,将你推入深渊。
谢闵的母后容妃,被查出涉及前皇后病故一事,又行巫蛊之术将害皇嗣,纵使容妃万般辩解并恳求陛下重新彻查,但陛下却雷厉风行地将其家族近乎连根拔起,并一盏鸩酒赐她下了黄泉。
谢闵被幽禁在贤明殿,他曾凶狠地将和离书扔在她脚下,说他厌烦她了,衝着她喊,让她滚。
他不愿拖累他,她知道。苏时蕴安静地将那份和离书捡起,「那您又为什么流泪呢,殿下。」
她将手上的和离书折成了方整的模样,
「从今往后,我们没有生离,唯有死别。」
宫城冷漠,人心无常,他并非天命所授的帝王星命,拘于贤明殿的许多个冰冷刺骨、草木凋零的日子,像蛰伏在地间的毒兽。地面的人斗的你死我活,似乎都遗忘了这样一个人早已被踢出局的角色,大抵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是他做了这爻国的君王。
那段跌落泥潭的日子,让他变得性情难测,少年时的明亮被收拢吞噬在贤明宫的黑夜里,只有一次,与他相伴为他周旋在的苏时蕴积劳成疾病倒的时候,他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无措的少年。
在苏时蕴昏迷了两日醒来时,看到守在床榻边的谢闵,青黑的眼圈与胡茬,紧紧握住她的手,与她目光对视的那刻,漫上了泪,
这是他第二次流泪。
此后,在他成为帝王的二十多年间,她未曾再见过他哭泣。
谢闵登基后,苏时蕴自然被封了皇后,万民朝贺,她却并未觉得有多么欣喜。
正德三年的时候,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取名谢筠。
而随着局面的稳定,大臣们便劝他儘快充盈后宫,谢闵曾用时局未稳拒了三年,现下,已然没了理由。
苏时蕴不忍她为难,心中纵使极其不愉,也未曾给予他一分一毫压力。
结果自然是预料之中,第一批进宫的女子里,最招眼的,便是赵灿。
谢闵说「不过是堵那些老傢伙的嘴,我不会碰那些人!」,但表面功夫总得做,便决定去一些宫中打个照面再回来。
可待回长宁宫时,谢闵却是黑着脸来的,额角还带着伤:
「她居然敢拿鞭子抽朕!还骂都是因为朕自己才来了这鬼地方?说什么自己不喜欢没人可以逼她!」
「谁愿意搭理她啊!朕便不是被迫的吗?什么臭脾气!」
他成为皇帝后,便极少有这样鲜活的时候,苏时蕴修剪花枝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他也许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在面对她时,说的近乎都是「朕」,而非「我」了。
也许便是从那时开始,一切便朝着失控的方向崩裂。
苏时蕴越来越多地听到宫人们附语,今日又是陛下和贵妃赛马了,明日又是陛下和贵妃去围猎了,后日又便是贵妃绣了个极丑的香囊,陛下笑的前仰后倒……
长宁宫中那棵从南边移植来的山樱,不能适应襄城的气候,纵使多么精心养护,它还是再不断地衰萎着。
谢闵与她的话题,从当初的天南地北无话不谈,到越来越多地说起赵灿,字字句句中是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宠溺:
「她若同朕从小一起长大,那必然皇宫都可能被我们掀翻……」
「她爱骑射,但宫中没有多余的场地了,你说要不要为她建一个小型的跑马场?朕也许久未曾骑马过了,得空时也可同她在那边切磋切磋……」
「她那直来直往的性子,怕是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深宫中,倒少见这样的赤诚了……」
「她喜红色,今年进贡的那批昭锦,着色质地皆是最好,往年你也用不完,这次便分一半给她吧……」
似有无数冰针贯穿她的身体,叫人冷得发颤。
「陛下。」
她搁下筷,头一次这样生疏地称呼他,「您这十句话里,可曾有一句没有赵灿?」
帝王的面色稍稍僵了下来。
「我累了,您自便。」
她起身,生怕晚一刻,自己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已经是第很多次不欢而散了。
成了一国之主的人,再也没有向从前那般,想方设法地同她道歉。
因为帝王,不会向谁低头。
有天日头很好,苏时蕴想着自己或许是太过冷淡了,怕他觉得难过,便亲自做了他从前最爱吃的藤花饼,想要同她把话说开。
宫人言陛下在跑马场,便领着她去了,她到时,瞧见那边远远的,有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并驾而来,恣意的欢快的,何曾有一丝伤心模样?
待到近了时,待看见他偏头笑着望向她时,心里那点缝缝补补支撑着的东西,轰然粉碎。
那样灼热浓烈的目光,爱意就要从中满溢而出。
它化作洪水,将苏时蕴吞没。
曾经拥有过那种眼睛的她,怎会不明白那代表了什么?
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们不过逢场作戏。
她的丈夫,爱上了别人,
真真切切,全无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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