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北辰者, 群星敬而不亲。为王称帝之路是孤独的,公子你要学着适应,学着习惯……」师长的话他牢记于心,学着在冷寂中生存。他能感到人世喧闹在渐渐消失, 一颗心也逐渐变得冷硬起来。
所以当从宁的口中确认李斯等人会跟赵高联手时, 他并没有信任被辜负的恼怒, 心中反而是一片平静。
可是当他意识到宁会因为自己而陷入危机时, 他向来平静的心却起了波澜。倘若自己如同宁记忆中的那样在沙丘猝然离世, 那宁会孤立无援,她的下场不会好过商君。
是的, 即使宁从未告诉过他,在他之后大秦会分崩离析,可他还是在宁隻言片语中察觉到了历史的走向。宁在看到自己和扶苏时露出的惋惜的眼神,在看到李斯赵高时的戒备足以让他意识到真相——李斯和赵高在王位更迭的时候做了手脚。
他想要扭转干坤,却被外力所限制,只能在无尽的担忧与不甘中陷入昏迷。
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就是江宁所说的「不可抗拒的历史进程」,每个人都必须沿着既定的路线走。比如自己在沙丘之变时无力掌权,比如赵高和李斯会矫诏杀人……
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历史进程的不可改变后,嬴政才明白江宁为什么总会惴惴不安,为什么总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去想。
但他又不甘心认命,不甘心做了那么多之后还是功亏一篑,不甘心自己的妻儿就那样含冤而死!所以他咬着牙忍着剧痛,从幽冥之地又爬回了人间。
「伯父你终于醒了!」子婴欣喜的声音从耳畔响起,他费力地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脸憔悴的子婴。
嬴政欲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不能言。
夏无且:「陛下体内尚有余毒未清,故而会影响身体。不过陛下放心,臣会尽力解毒的。」
嬴政颔首后看向子婴,子婴很快会意:「赵高封锁了沙丘,消息无法互通,但侄儿打听到咸阳戒严。想必是伯母察觉到了沙丘有异,正在着手处理内部。」
「等郎中令处理好咸阳城后,我们就有救了!」夏无且一喜。
但嬴政却在心中问自己,江宁会冒险调兵吗?或者又说他在脱险后,还能如从前一般跟江宁相处吗?这个问题他思来想去也不得答案,他想成蟜说的是对的,人一旦到了权力顶峰就会变得连自己都陌生。这个问题在以前会很快有一个明确坚定的答案,可现在的答案却是模糊的不确定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了。老师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自己的耳畔,群星敬而不亲么……
但宁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很快便下发诏书号令群臣勤王救驾。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心跳都比往常快了几分,魂灵在躯壳中战栗。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到底是惊喜还是忌惮。
但他没有让这情绪继续蔓延,而是让子婴带着他的手书前往齐鲁调兵,与皇后和太子的人马汇合剿灭叛军。
失去胡人驰援的叛军节节败退,很快便被人攻入行宫。嬴政靠在床榻上翻看书籍,对窗外的厮杀声熟视无睹。喊杀声很快平静了下来,随着门轴声响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父皇叛乱已平,主谋任器赵佗被俘,太仆赵高伏诛,其余人等皆已被收押。」扶苏行大礼道,「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请父皇恕罪!」「请陛下恕罪!」
嬴政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兄妹三人,忽然明白江宁时常感慨孩子们长大的意思了。他抬了抬手让三人起来,简单的夸奖了几句后便让三人去休息。
「对了阿父,」阴嫚忽然笑道,「月氏帮忙破了胡人的封锁,阿母尚需招待一番,她过几日就到。」
闻言嬴政搭在书卷上的食指不禁蜷缩,他在想,宁真的会来吗?
他看向冒着热气的水壶,思绪回到了父亲临终前给他讲的故事。父亲说,刚出生的幼鹿尚且不够强壮不足以应对到来的危险,所以它们需要躲在草丛中靠着皮毛的伪装躲过豺狼虎豹。
但伪装并不会一直都有用,总会被发现的时候。当那个时刻来临时,摆在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拼命逃走……
嬴政觉得江宁会是那隻逃走的幼鹿,她会在嗅到危险的那一刻便马不停蹄地避开危险,绝不会等到祸事临头再想办法。如今他们之间的平衡崩塌,他已经成了危险的源头,宁还会来见他吗?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他的心头,总是会在空閒时冒出头询问他一次,吵得人心烦。
然而嬴政心头的烦躁却在听到江宁坠河下落不明的消息后一消而散,他才不会相信马车会平白无故地失控,也不会相信江宁会恰巧坠河失踪。他猜,这大抵是她脱身的手段。死亡是解决猜忌的最好办法,所有事情都会随着死亡烟消云散。
我应该夸她聪明,夸她善解人意,将一切都终结在最美的时候。嬴政漠然地想。可即便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他还是想再见一面。
「人总是贪心的,总想鱼和熊掌兼得。这可不好。」记忆中的江宁同他坐在长廊中,两条腿随意地晃动,白皙的双足在水色日光的浸润下让人移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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