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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墙

1995年岁末我在基隆码头搭“人员运补舰”前往外岛服预官役,一晚上风平浪静,如卧滑板,想了几个没头没尾的心事,隔天清晨在船上买了两个包子,喝了几口矿泉水,便看见有人开始收理行李了。

下了码头,依序排队受检,灰蓝的雾气随一股晨风飘来,湿而且凉。搁下黄埔大背包,极目望去,岚烟茫茫,异峰凸起,几分雨意再加上拍岸的涛声,很有一些金瓜石的味道。对于一向生活在都市丛林的我来说,外岛真是一点也不小。前来带人的辅导长一路上向我们介绍人文风土和战地险要,我贪看远山,没听进几句话;只记得半途上爬了许多陡峭的石阶,还有经过酒厂时,闻到一股热腾腾的,谷物发酵蒸散出的酒香。

过了三天,散雾之后,才搞清楚原来之前看见的远山棱线位在海峡彼岸,外岛瞬间变小了。

防区水质不佳,且水源匮乏,酿酒用的高粱,据说也是远从国外“进口”而来;外岛酒业不衰,我想是“冷”出来的。

冬天东北季风确实是冷,冷到人的耳朵像豆苗似的抽长、变色,终至泛黑、枯萎,到了连钢盔也戴不下的时候,只有就医包扎一途。两只耳朵像打了石膏似的屹立不摇、纹风不动,自己看了伤心,别人看了也难过(因为得忍住不笑)。任谁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举手报病号,躺上床、拉上棉被,虽不致终日以泪洗面,却也见人不得、吹风不得、翻身不得,戴耳机听音乐更不得;只得仰天长叹、辗转失眠,镇日听涛声、雨声、答数声,声声刺耳。

当兵的人找酒喝就像小和尚逛妓院,同样得顶着头皮壮起胆子,同样找不到理由。防区禁令首忌酗酒互殴,然而朔风野大、乡路迢迢,喝酒一事,对战力有碍,却对灵魂有益;喝与不喝,存乎一心。人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外岛也有三宝:圆锹、水泥、十字镐。在寒风像砂纸一样磨在人脸上的天候下构工、出操,就算滴酒不沾,照常冻得满脸通红,索性喝吧!

入伍经过一个冬天之后,才发现喝酒真是一门学问,想要练就“不择地皆可喝”的最高境界,可不是轻易能达到的绝学,必得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方能功德圆满。所谓天时者,年资也。菜鸟固然与酒无缘,甚至公开抽烟亦不可得,原因无他,其吞云吐雾之陶醉表情碍了老鸟的眼,于“军容”不符也。所谓地利者,掩体也。老鸟们善于利用地形、地物寻找隐蔽,并且兼顾风向、方位,除了“视觉”上的考量外,还须注意“嗅觉”上是否会造成事迹败露。而所谓人和者,情报也。教战守则曰:作战制胜之关键,七分在情报。老鸟们

喝酒必有三两斥候在外“把风”,于“制高点”或“重要隘口”担任警戒与扫荡,且定时交接、换班不爽。只有把握了这三大前提,方能“槟榔、香烟、酒”三宝俱足,全身而退。

我在外岛服役期间有两次较特殊的喝酒经验。

第一次是孤独的个人之旅。下部队不久后,按规定开始轮值担任夜间查哨的军官;彼时我与弟兄们驻守在坑道和碉堡之中,人说军队阳刚气重,到了晚上可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人三更半夜走在相思林夹道的山路上,那种滋味,怎一句“走着瞧”形容了得。白天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到了晚上全揉成一团乌漆鸦黑的幢幢魅影,远处浪涛拍岸的海潮音,到了这时也变得凄凄惨惨,好似冤鬼磨牙呼号之声,身历其中,不寒而栗。身为少尉军官,总在这时候深深羡慕起小兵来,因为站哨虽苦,至少还有安全士官为伴,这种“个人独享”的夜游,除非逃亡,可说绝无仅有。

初次查哨,我打起精神,强装镇定,把口令用原子笔抄在手腕上,以防忘记被人当成了活靶。穿戴整齐之后,肩上斜挂着一支强光手电筒,告别了据点内当班的卫兵和班长,百般不愿地走进远方蜿蜒死寂的黑暗里。

只有独自走过夜路之后,才知道军阶的沉重所在;一路上,偶尔传来野犬“吹狗螺”的嚎声,这时却是备感可亲,因为其声虽然凄厉,却也远远地捎来一股“从无到有”的生命感,虽然微薄,却如雪中送炭般弥足珍贵。

我把手电筒的灯光开到最强,心情随着徐行中的光束高低起伏着,一方面希望借以驱散黑暗,一方面又怕照得太清楚了,一些“走避不及”的“物体”因而原形毕露,只得把光照向前方,眼睛低低地看着脚下,这么一路朦朦胧胧,既敏感又麻木地走着。远方山谷底下的民家窗口偶有几扇透出昏黄的灯光,我无端地感伤起来,猜想着他们也许正在看录影带或是摸麻将吧。那几个小黄点里的人抑或已沉沉入睡,他们与我之间,仿佛正可用来定义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差别。

那夜查哨回来,踏上自己的据点,心情有如成功盗回本垒一般。和当值的哨兵闲扯几句,所有劳顿尽除,睡意全消,只觉得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动物。安全士官殷勤地为我取碗、洗菜叶,准备热水和泡面;当热水冲入塑胶碗里浮上一层油光之际,我几乎舒适得想要流下泪来。我回到才离开数小时的排长室,扭开桌灯,让我的木窗缝隙也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束,就这样,我回到了属于天堂的那半边。我深深意识到:这样充实的幸福,人的一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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