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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

零点五分北上的火车就要进站,一名宪兵推开军人服务台的绿纱门,另一个手上铐住一名逃兵的宪兵也跟着走出来。他们三人往地下道的入口走去,准备前往第二月台搭这班北上的普通车。这名逃兵看似已过兵役年龄,中等偏瘦的体格,身着一件白色背心和褐色条纹窄管西装裤,脚上还趿着梅春旅社的塑胶拖鞋,疲惫而黝黑的脸上,显现出一层重大挫折之后特有的麻木表情,短发下一双干干的眼球里透露出一种沉默,好像对周遭的一切已没有半点感受。不过,眼前迎面而立的两个人影却使他的脸部露出一抹讶异,只一眨眼,旋又平息下来。

伫立在地下道入口的这一老一少是他父亲和弟弟,他们也要搭这班北上的火车。他只低垂着头从他们眼前走过,那两位宪兵并没感到异状,以为他们只是一般好奇的旅客而已。待他们三人进入地下道后,老父亲肩上斜挂着一个航空公司赠送的旅行袋,左手拎起一只绿白相间宽条纹的大帆布袋,右手拉着小儿子,尾随在他们后方,大约保持十公尺的距离。小儿子刚读一学期中学,早已不习惯父亲牵他了,但眼前静肃的气氛使他没了主意。空空的地下道磨石地板传来两双长筒皮靴的叩地声,橐、橐、橐的声响强化了那副手铐所发出的冷寒光泽。他默默地跟在父亲身旁,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实的手铐,感觉像一堵墙。

小镇的深夜,月台上显得很空旷,间隔几公尺的圆形铝皮灯罩一共三只,从拱形的铁架石棉瓦顶棚投下昏黄的光束。下午的一场雷雨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带霉味的湿热气流,不知从何处钻出的大群白蚁围着灯罩旋绕冲撞,月台上不断响起嗒、嗒、嗒的撞击声,许多白蚁掉到水泥地上折断了翅膀,在原地绕圈子。大批的白蚁落下,更多的白蚁又聚集过来,遮去了更多的光线。

月台上唯一的长条木椅的一边,一位老婆婆和一位少妇带着一个小女儿各占据一头,靠背另一边的椅面已经损坏,木椅背上依稀可以从剥蚀的油漆中辨认出是绿油精和翘胡子仁丹的旧广告画。

火车还未进站,小男孩望了一眼铁棚上吊下来的一个方形精工牌石英挂钟,零点十二分。普通车时常慢分的,这他早有经验。他来到月台边,漫步在黄色的导盲砖上。月台的另一端有几截被漆成绿色的大水泥管里种了几棵酒瓶椰子。较远处的几线铁轨上停放了三辆柴电机车头,前方两个圆鼓鼓的头灯,好似睁大了双眼在观察四周的动静。枕木和铁轨四周的碎石在深夜中泛着一层锈渍的铁褐色,一直蔓延到铁道边缘的那排水泥栅栏,和淡黄色的丝瓜花连成一片。

零点二十五分,老婆婆似从钟面上感到了些异样,于是直觉地找上与警察模样差不多的两名宪兵要向他们询问,但是宪兵们木然不动,于是她转向那位逃兵,他的头往下低了一些,没有说话。老婆婆连问三次觉得莫名其妙,无趣地走开,走向手提布袋站在铁柱边的老父亲。老先生显得很热心,拉大了嗓门向她解说,但是他带着浓厚乡音的国语并不能让她听懂,折腾了一会儿,老先生叫来他的小儿子用台语解说。老婆婆不住地用手靠着耳朵,但他不愿大声说话,最后还是老先生用古怪的音调来模仿小儿子的台语才暂时安抚了老婆婆,让她坐回到长椅上。之后,她喃喃地向身边的少妇发出一连串的嘀咕。

火车停妥之后,包着蓝布头巾的老婆婆挽着一个花布包袱,拎起地上装了两只大公鸡的竹篮子,率先登上火车。她先把竹篮子放置在车门阶梯上的平台,然后再使劲地抬高细皱的双腿,跨上火车。那只篮子是她早上才削去竹皮临时编成的,表面还泛着一层湿而利的青光。

在少妇和宪兵都上火车之后,老父亲才领着小儿子上车厢,拣定靠近厕所的位置坐下。偌大的铁皮车厢,侧对座的两排绿色胶皮座椅,两名宪兵押着逃犯坐在车厢中间的位子。老太太拣在宪兵对面坐下,或者是感到安心。少妇在车厢另一端,正抱着绑了两条小辫子的女儿哄她睡觉。一些白蚁被车厢内的日光灯吸引飞了进来。有一只圆吊扇有些故障,每转到同一处就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

火车开动之后,老先生见对面的两片电动门没阖上,便上前检查,在车门边的红绿钮上瞎按了几下见无效,于是解下铁链拦门腰扣上。

火车平稳地向前滑行,车轮在铁轨上发出的登、的登规律的颤音,造成一种摇篮似的效果,老婆婆、少妇和小女儿不一会儿便歪着头睡着了。老先生想向前和那两位宪兵打个招呼,但却不知如何开场。窗外不停地灌进凉飕飕的空气,老父亲于是从布袋里搜出一件老式的大尖领花格子衬衫,向车厢中段走去,表明自己是逃兵的父亲,希望让自己的孩子套件衣服。其中未铐手铐的宪兵起身示意老先生后退,然后接过衬衫检查一番之后,交到逃兵手上。他没有抬头,接过衬衫,只把它卷小了放在腿上,和他铐在一起的宪兵也没有暂且解开手铐的意思。老父亲尴尬地站立了一会儿,想不出话来,还是回到小儿子旁边的空位坐下。

车窗外黑蒙蒙一片。老先生取出一条美制军毯准备让小儿子盖肚子,军毯中夹带的一瓶陈年高粱也一起取了出来,这是昨晚打包时放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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