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小说网

第十三章

难道真让我们饿死吗?中国我不敢讲,至少大望洲上我敢打包票,几十年没有饿死人了。我们大望洲八十年代就出现过那么多万元户,现在甚至有好几个千万元户,我们养育的子孙遍布全国,如果让我们几个老人活活饿死,还有天理吗?钱老师的声音悲愤交加,唾沫溅了出来,他的嘴唇在胡子底下抖动——他已经好几天无心刮胡子了。

怎么可能?这大好盛世,把我们几个人饿死了,不就是闹笑话嘛,开玩笑。老赵快速地回答,语速过快,恰恰表明他已经感到担忧了。

今年春天几千个老年人得瘟疫死了,这也是事实啊,老年人向来是弱势群体,无论是体力还是智力。孙老善说。

不至于,不至于,草地里有荠菜、野蒿子,芦柴荡里可能还能摸到田螺。老赵说。

不至于到“共产风”的光景吧?孙老善说,实在不行我们到镇上去要饭。

国家已经很宽容了,摆摊做小买卖可以,饭肯定是不让要的。

可是我们有什么好卖的呢?

看着其他人的情绪全调动起来之后,个个愁眉苦脸,钱老师倒又最先淡定下来,他若有所思地说,事实上,如果走运的话,我们可以弄到一些救急的钱。

其他人一听来了劲,还有这种事,快说说。

钱老师说,我妈妈说的“条子”,我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事情要从五十多年前说起。也就是一九六二年的时候,有一个县委书记到大望洲来视察工作。

我怎么不知道?老赵说,一九六一年的时候我也十二岁了。

是的,听我说嘛,我妈妈当时坐在门前洗衣裳,一群人走来了,他们有穿中山装的,有穿皮鞋的,有戴眼镜的,还有挂着照相机的。这一行人在谈论我妈妈听不懂的大事情:沟渠改造、筑坝周期、反季种植……中间那个人穿着件中山装,上面口袋里插了支铅笔,他个头不高,面容清瘦,可一眼就看出是个大领导。大领导走到我妈跟前,弯下腰亲切地问她,大娘,您今年多大年纪啊?您老日子过得还好吧?我妈那时还不到四十岁,因为我小姨和我外婆都是头年冬天死的,我妈连受打击,一个年下来,头发竟然白了一多半,所以看上去显老。那个大领导看上去也有五十了,他竟然喊我妈“大娘”,我妈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边上有人催促说,快回答县长的问题。我妈虽然心里难过,还是客客气气、心平气和地说,还好,还好,多谢领导关心。我妈妈和我妹妹旧年死了。

县长听了一愣,他看着我妈的脸,看了一会儿,就在这时,一条狗——不是我家的,本来它远远地站在邻居家的屋檐前,这会儿突然发出了剧烈的嘶吼,那不是它平时的胆量,也不像一条狗的作风,就好像它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对着这群尊贵的客人咆哮起来。有人赶忙找棍子要教训它,县长摆了一下手,等待狗的叫声停下来后,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住哪。

我妈倒不好意思了,赶紧摆手,不是您的错,她们不是被剥削死的,没有人剥削我们。是饿死的,遇到荒年,家里穷,没法子。我妈本来就那么一说,但是万县长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通红。他说,真对不住,是我们失职,真对不住,我刚上任不久,您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告诉我。

我妈说,您贵姓啊?

那人说,我姓万。说完,他朝边上的人说了一句话。一个年轻人拿出一个小本,那人把小本本展在手心里,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递给我妈。我妈不识字,她小心翼翼地举着纸条,不知道拿这张纸怎么办,但是后来,有个跟从的干部悄悄跟我妈说,县长的这个条子有用,保管好。

我妈是真听人劝。果然把条子当宝贝一样保管着。这件事也成了她生命中的闪光时刻,偶尔农闲,跟邻居们在一起缝补衣裳闲聊时,她就会提到那位姓万的大官。我妈清楚地记得他的发型,他讲话的样子,他的上衣,后来,她又想起了他的手上有疤,像是受过伤;她还想起他穿一双布鞋,布鞋的针脚都细密,一看就是好手艺;再后来她又想起,他讲话是四川口音,这一点是又过了几年我们村来了四川人逃荒,她听人家说话才明白过来的。

到了万县长来过我们村的第八个年头,也就是一九六七年,我五岁的大侄子得了流行性脑膜炎,我大哥急得团团转,快疯了。我妈那是第一次想起了这张条子,让我大哥带着一起去了县城。奇了,条子特别管用,这种病许多人没救过来,我大侄子捡回了一条命,而且没聋没哑。我大侄子上学的时候起了大名叫钱谢万,就是表达对万县长的救命之恩,这也是我全家的真实意思。又过了两年,我妈病了。她死的时候喊“条子!条子!”就是指这个,但是那时候万县长不是县长了,甚至可能犯了错误,我们兄弟几个根本不敢去找他。我妈阑尾穿孔,死在家里。后来我们想,如果胆子够大,跑一趟试试的话,可能条子还会管用的。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只要拿出这张条子,要求一定能得到相应的满足,当然不会是全部的满足,但一定不会空手而归。

条子上写了什么?

条子上只有一句话:我万一鸣承诺

更多内容加载中...请稍候...

若您看到此段落,代表章节内容加载失败,请关闭浏览器的阅读模式、畅读模式、小说模式,以及关闭广告屏蔽功能,或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