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防御

心理免疫系统

2008 年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我曾去地震灾区做过一个月的心理援助。去之前，我曾设想过种种悲伤的场景：灾后的人们在倒塌的房子边愁眉苦脸、茶饭不思，老人和孩子都垂头丧气，没有活力。人们对生活和未来失去信心，得了抑郁症或创伤后应激障碍之类的疾病。可是去了之后却发现，情景并不是这样。虽然我去的那个小镇，有很多人住在政府发的帐篷里，人们却没有为房子倒塌或财产损失而发愁，而为自己和亲人都健在而庆幸。傍晚的时候，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帐篷旁聊天，孩子在旁边有笑有闹地玩耍着。有人在打牌和打麻将。还有很多人，到旁边的水库钓鱼。

我们的心理并不是为追求幸福设计的，所以持久的快乐才那么难得。但看起来，它对承担苦难却比我们想象的在行。从我们的视角看，那些加诸他人的失败、损失、疾病，甚至死亡，哪一样都能把人击垮。但深处漩涡中的人，却并没有那么不快乐。一项研究发现，一些事故受害者的情绪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低落，他们日常生活中（如享受早餐的时光）的愉悦度仍在一个积极的分值范围内。此外，在事故发生约八周后，幸存者就不会表现出特别消极的情绪了。我们有时候会对苦难中的人没有表现出特别不幸惊异不已，除非我们自己也处于同样的漩涡，才会明白：有时候苦难会让我们改变想法，而想法会帮助我们适应现实。我们对苦难，有比我们预想的更强的适应能力。当然，适应能力也是因人而异的。

从弗洛伊德开始，心理学家就注意到，人有自觉地摆脱烦恼、内疚、不安等消极情绪，恢复心理平衡与稳定的适应性倾向。弗洛伊德把它叫做「心理防御机制」。弗洛伊德更多看到了心理防御机制的消极面。他认为，对情感和想法的压抑、否定、合理化，扭曲了我们对现实的认识，这是心理问题的根源。这有一定道理。如果防御机制让我们为了逃避而与自己的情绪隔离，扭曲自己对世界的看法，那确实可能造成焦虑抑郁或导致社会功能不良。但防御机制还有它的积极面。逆境和挫折会激发人的积极态度。几乎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在悲观和乐观之间，大部分人会选择乐观。「往好处想」并不一定是心理问题的起源，有时候，它反而是人适应性的体现。

可以用免疫系统来对这种适应性做类比。如果说，生理免疫系统可以用来抵御疾病的入侵，心理免疫系统则可以用来抵御逆境的痛苦，激励人更加积极乐观。生理免疫系统既要敏感到能识别大规模病毒入侵，又不能敏感到妨碍健康细胞生长。同样，心理免疫系统既要敏感到能够抵御困难产生的痛苦，又不能敏感到扭曲现实，让人完全陷入封闭生活。心理免疫系统的这种特征有时候会产生奇怪的效应：我们会为小事抑郁抓狂，却能在大事面前保持冷静。所以我们有时候能原谅爱人出轨，却怎么也不能原谅他乱丢袜子。

举两个例子。在一项研究中，一些志愿者被邀请参加一个俱乐部。入会仪式要求他们接受三次电击。一些志愿者真的接受了非常强烈的电击（严酷电击组），而另一些志愿者只是接受了温和但不舒服的电击（温和电击组）。结果很奇怪，严酷电击组的志愿者比温和电击组的志愿者更喜欢这个俱乐部。这是因为，温和的电击尚不足以激发心理免疫系统，它只让我们对这个俱乐部产生敌意和不满。而严酷电击的痛苦却强烈到触发了这个系统，它督促我们的思维为所受的痛苦寻找理由：它一定是一个优秀的俱乐部，所以我所受的痛苦才是值得的。因此，严酷电击组的志愿者会更喜欢这个俱乐部。

在另一项研究中，两组志愿者接受了个性测试，其中一组接受了心理学家的直接反馈，而另一组只是作为旁观者。心理学家的反馈是毫不留情的：「你不具备能够让你脱颖而出的素质。」「人们之所以会喜欢你，是因为你不具备威胁到他们的能力。」奇怪的是，直接接受负面反馈的志愿者比旁观者更喜欢那个心理学家。这同样是因为，相比于旁观者，负面反馈者切切实实地受到了自尊心受伤的威胁。这种威胁激发了心理的防御机制，让他们通过说服自己心理学家没那么有敌意，或者反馈没那么重要来避免自尊心受伤。

社会心理学家利昂·费斯廷格提出过一个着名的认知失调理论。这个理论和心理免疫系统的说法有点像：当某种选择、行为或情境产生心理压力时，人们会改变自己的认知以减轻心理压力。认知失调最主要例证，是虽然在做选择之前，人们会有各种犹豫，但是一旦做出选择以后，人们会重新评估自己选择的选项，并更喜欢它。

让我们重新请出上节的学霸同学。两个月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见到了他。他已经在两个 offer 中选择了一个，正准备开始新的工作。他信心满满地谈起了新工作的挑战、个人成长和发展机会。当我问他是否还会犹豫后悔时，他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最终还是做了一个最适合自己的选择，这个选择很明智。这是心理免疫系统的作用。

心理免疫系统的另一个重要作用，是不让我们过于后悔。避免将来后悔是我们现在做选择的重要依据。当我们在做不做一件事之间做选择时，常常会需要预测，做了这件事而结果不好会让我们更后悔，还是没做这件事，错过了让我们更后悔。当然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