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宥第十一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1)。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2)；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3)。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4)！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5)；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6)。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7)。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8)！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9)，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10)，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11)！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12)；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13)；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14)。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15)。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16)！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17)，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临邪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18)。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19)，无擢其聪明(20)，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21)，神动而天随(22)，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23)。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24)」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25)。人心排下而进上(26)，上下囚杀(27)，淖约柔乎刚强(28)。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29)。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30)，其居也渊而静(31)，其动也县而天(32)。偾骄而不可系者(33)，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34)，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35)。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36)！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37)。下有桀、跖，上有曾、史(38)，而儒、墨毕起(39)。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40)，而性命烂漫矣(41)；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42)。于是乎釿锯制焉(43)，绳墨杀焉，椎凿决焉(44)。天下脊脊大乱(45)，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46)，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47)，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48)！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49)，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50)！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51)，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52)；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53)。为之奈何(54)？」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55)；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56)。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57)，草木不待黄而落(58)，日月之光益以荒矣(59)。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60)」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61)，闲居三月，复往邀之(62)。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63)，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64)。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65)，闭女外(66)，多知为败(67)。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68)。天地有官(69)，阴阳有藏(70)，慎守女身，物将自壮(71)。我守其一，以处其和(72)，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73)」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74)」广成子曰：「来！吾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75)；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76)。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77)。今夫百昌(78)，皆生于土而反于土(79)，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80)。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81)。当我，缗乎！远我，昏乎(82)！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83)」

云将东游(84)，过扶摇之枝(85)，而适遭鸿蒙(86)。鸿蒙方将拊髀雀跃而游(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