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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子里两廊下,是做茶箱的竹木工匠,铜锡工匠,油漆工匠,各在抡斧施凿,劈竹锯板,扯炉炽炭,溶铸锡皮,焊铜打铰链。我乡下对百作工匠特有一种亲情,胡村人家放着街上有现成的簟箩桶柜不买,说买来东西不牢靠,必要自请木匠簟匠箍桶匠来做,连厨刀柴刀,锄镰犁耙亦宁可买了生铁请台州铁匠来打,因为一样东西要看它做成才欢喜,且农业与工业本来是亲戚,用酒饭招待百作工匠也情愿。嫁女娶妇不必说,较为殷实之家常年百作工匠不断,而现在大丰茶栈便亦好像是份大户人家。

后院一排房间取下门扉,地下打扫得非常干净,老司务在配茶,把十几担毛茶倒在地上,用耙来拌勺,就像谷仓里耙谷。然后用大筛来筛,我乡下出的是圆茶,筛下来的头子标名蚕目虾目凤目,粗粒的亦还要分出几种,各有名称。顶粗的用铡刀铡细,中檔货则多要重新焙过,后院就有两个大茶灶间,一间里几十口茶灶镬,用微火在悠悠炒做。还有拣茶叶是在帐房间外边堂前,排起许多板桌,僱人拣出茶子茶梗,论两算工钱。拣茶叶的都是从江对岸来的妇女,街上打扮比山村采茶女的又自不同,年轻的穿白洋布衫阔滚边,底下玄色洋纱裤,而或是一色天青衫裤,袖口及裤脚都钉阑干,那时作兴小袖口窄裤脚,民国世界的女子好像印度及缅甸壁画里忉利天女的肢体,项圈手镯都是有的,只差没有带脚镯。

茶栈里使人只觉铜钱银子像水流,场面开阔,百业兴旺,人情慷慨。他们都吃食很好,连老司务及工匠亦每餐有酒,帐房里尤其讲究,天天吃炖蹄膀,炖老鸭,江水里新网获的扁鱼,白蛤,火腿炖鳖,黄芽韭菜炒鳝丝,中国的商号与工场,虽在杭州上海,除了机器工业与银行等是伙食自理之外,皆是酒饭款待很体面的。新式的工场,银行与公司虽有俱乐部及外面的交际宴会亦可以一掷千金,但寻常生活总没有这样的慷慨。

我小时每去茶栈见了父亲,又到街上买了东西,从渡头走回家,十里桑地秧田,日影沙堤,就像脚下的地都是黄金铺的。

胡村月令:暑夜

夏天夜里胡村大桥上尚有许多人在乘凉,那石桥少了木栏杆,大约一丈二尺阔,五丈长,他们有的坐栏杆柱上,拍拍芭蕉扇聊天,有的就用围身青布大手巾一摊,睡在桥上,也不怕睡着了滚下去。只见好大的月色。渐渐起露水,人声寂下去,只听得桥下溪水响。

这时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变成笛声,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本色起来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来,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生死成毁,亦没有英雄圣贤,此时若有恩爱夫妻,亦只能相敬如宾。

此时我们家台门里,是我母亲与小婶婶及阿钰嫂嫂坐在檐头月亮地下剪麦茎,板桌上放着一隻大钵,泡的刘季奴茶,谁走来就舀一碗吃,阿钰哥哥坐在沿阶石上,他刚去看了田头。对面畈上蛙鸣很热闹,有人车夜水,风吹桔槔声。倪家山的炳哥哥来跄人家,大家讲閒话,无非是说田地里生活来不及,及今年的岁口。火萤虫飘落庭前,闪闪烁烁掠过晒衣裳的晾竿边,又高高飞过屋瓦而去。我捉得火萤虫,放进麦茎里,拿到堂前暗处看它亮,但是阿五妹妹怕暗处,两个小孩便又到檐头,齐声念道:

「大姑娘,奶头长,晾竿头里乘风凉,一蓬风,吹到海中央,橕船头脑捞去做婆娘。」唱毕,我伸一个手指点着阿五妹妹的鼻头,说:「吹到海中央就是你。」她当即哭起来,阿钰哥哥叱道:「蕊生阿五都不许吵!」

此时荷花塘的建章太公亦手执艾烟把,来跄夜人家。还有梅香哥哥亦挑黄金瓜去邻村叫卖了回来,他叫梅香嫂嫂饭就搬到檐头来,嗄饭是南瓜,茄子,力鲞,他一人在板桌上吃,就讲起桐石山与丁家岭人家的前朝后代事。一时梅香哥哥吃过饭,众人的话头转到了戏文里的「五龙会」。原来残唐五代时,刘智远他们亦是出身在月亮地下剪麦茎这样人家的,「五龙会」是韩通打登州,刘智远郭威柴荣赵匡胤等来相会,这种故事由耕田夫来讲,实在是还比史学家更能与一代豪杰为知音。

随后是我父亲与小舅舅月下去大桥头走走回来了。小舅舅下午来做人客就要回去的,我父亲说天色晏了留住他,现在阿钰嫂嫂却说:「小舅公来宣宝卷好不好?我去点灯。」一声听说宣宝卷,台门里众妇女当即都走拢来,就从堂前移出一张八仙桌放在檐头,由小舅父在烛火下摊开经卷唱,大家围坐了听,每唱两句宣一声佛号:「南无佛,阿弥陀佛!」故事是一位小姐因父母悔婚,要将她另行许配别人,她离家出走,后来未婚夫中状元,迎娶她花烛做亲,众妇女咨嗟批评,一句句听进去了心里。

那宝卷我十五六岁时到傅家山下小舅舅家做人客,夏天夜里又听宣过一次,现在文句记不真了,我只能来摹拟,其中有一段是海棠丫鬟解劝小姐:

唱:禀告小姐在上听海棠有话说分明

爹娘亦为儿女好只是悔婚不该应

但你因此来轻生理比爹娘错三分

你也念那读书子他是呀:男儿膝下有黄金

此番发怒去赶考不为小姐为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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