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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勒克不知是祸是福,惴惴地来到队部。方队长劈头一句:“你这里用的什么密码?”

“没有呀——”

“还不坦白!你自己看!”

明信片上写着:“……接见的时候千万带两瓶44776来……”

白勒克哭笑不得:44776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新出的一种美容蜜,又粘又稠,像刷墙的石灰膏,可以代替粉底还能防晒防风。慈渡位于东海之滨,萧瑟又强劲的海风饱含盐分,赛过锋利的刀刃,刮削得女囚的脸起皴掉皮出血,火辣辣地疼。白勒克的脸皮比别人薄,已经蜕了好几层皮,心疼得不行,脸蛋是她的本钱,怎能如此糟践。她见芦花鸡的妈邮来一瓶“44776”,芦花鸡抹了以后,居然把密密麻麻的雀斑都遮盖了不少,便趁这次发明信片的机会向家里要两瓶。春天风大,可以保护自己的娇嫩白皙的皮肤。可是方队长从来不化妆,没听说过擦脸油竟会标上这么个特务似的代号,大声喝道:“我就不信什么蜜会起这种名儿!你又在搞什么鬼,给你姐姐打暗号了吧?回去!写份检查,写得不深刻,这次接见就免了!”

白勒克吓得半死,连夜写了三张纸的检查,才勉强通过方队长这道关,补了一张明信片,总算没耽误第二天的付邮。

明信片发走以后,女囚们的话题只有一个:接见!掰着手指算,家里什么时候能收到,什么时候起程,什么时候到达。提心弔胆地捉摸,不会误了吧?眼巴巴儿地盼望,千万看懂片上的意思。接见前一天晚上,几乎每一个囚都睁着眼数房梁。只有澳洲黑又在抽抽搭搭地流泪。

老天爷真照顾,这天清早太阳就喜笑颜开地露了头,把铁丝网前那条土路上的积雪都晒化了。不到一小时,土路变成烂泥塘,往地里运肥的马车一过便泥花四溅。女囚们顾不得爱惜身上刚换的“礼服”,挤在铁丝网前抻着脖子往场部大门那头眺望。但是来来往往的除了绿军服的武警便是黑囚服的囚犯,她们的亲人连影子都不见。

“会不会不来了?”芦花鸡焦躁地回到号子拿起饭盆。今儿轮到她打饭,可她一点也不饿。她一反平时的镇静,显得分外毛咕,慌慌张张地把全组的命根子白瓷饭盆咣当一下掉在地下,碰掉了老大一块搪瓷。

“臭×!想野汉子啦?慌什么?砸烂了打饭傢伙你赔吗?”老母鸡急了。

芦花鸡居然没还嘴,仍在嘀咕:“要是邮局没送到信就糟了!”

“不会的,公安局的信邮局不敢耽误,”谢萝安慰她,“这些年从来没误过!”

芦花鸡还是不放心,毛手毛脚又把勺子掉在地上,挨了老母鸡一顿好骂。

吃罢午饭过了一个来钟头,传来小郎的喊声“各组排队——”

“来了!来了!”芦花鸡激动得颤抖起来。

敢情队部等家属来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训话、检查东西。接见的地方就是值班室,十几平方米的长方形房间摆了一溜儿三屉桌,算是楚河汉界。女囚家属隔着桌子谈话,经过检查的东西放在桌上,四位队长站在四个犄角,眼睛和耳朵都瞄准他们。二十分钟换一拨,很快就轮到鸡窝组。

鸡窝 五(2)

“妈——妈——”

谢萝一进门,听得桌子那头响起儿子的叫喊,心里一喜,眼眶便湿润了。快九岁的孩子又瘦又小,比桌子才高半头。当爸爸的使劲拽着他,怕一鬆手扑过去坏了接见的规矩,大人孩子都会倒霉。桌子上放着个小书包,丈夫一样样往出掏:“两斤炒麵、一瓶炸酱、两卷手纸、半块肥皂……”惭愧地笑了笑:“带了孩子,买两张车票,没钱买别的了,给你带了四个窝头……”

谢萝心里一热,这点东西加上路费就得他节约好几个月了。他最近虽然解除劳教当了就业职工,每月工资也不到三十元。唉!能带着孩子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她顾不上收东西,一把抓住孩子的小手,只是一个劲儿问:“家里都好吗?都好吗?”

“妈——妈——”孩子拉着妈妈的手,借着劲爬上桌子,扑向妈妈。到底是亲骨肉,1957年生了他以后,谢萝就戴了右派帽子下放农村,接着又劳动教养,没有带过他几天,可是见了面还是那样亲。孩子紧紧抱住妈妈的脖子,小鸟一般啁啾着:“妈,妈,您什么时候回家?您记得小铁柱吗?就是前院的红小兵,昨天还衝我扔石头,骂我是没娘的小狗!赶明儿您回家堵堵他们的嘴,他们才是小狗!见人就咬,不讲理……妈,您别哭,爸爸不是带着我来了吗?妈——妈——”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三口人各自说着自己的事,谢萝又要问又要听,二十分钟一眨眼就过了,嘱咐妈妈别哭的孩子见妈妈拎着包要向后转,趴在桌子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再呆会儿——我要妈妈,要妈妈——”

朴讷的丈夫抱起孩子,急红了脸,泪珠在眼眶里直转。接见的人们全愣了,有的女囚也忍不住流下泪。谢萝站住脚,打算回去哄孩子,被三王队长拦住:“上哪儿去?快回号子!”接着扬声喊:“四组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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