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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色古香的客厅,紫黑色的红木靠椅铺着绛红团花织锦缎垫褥。他刚揭开盖碗,吹去热气腾腾的水面上浮着的茶叶,眼睛就定住了。小老闆说谎,内掌柜分明不知道丈夫请来了贵客,高高的一头用捲髮纸卷得整整齐齐的髮捲,下面一张没沾一点脂粉的清水脸,披着一件白底水红条纹毛巾布梳妆衣。不知小老闆什么用意,拉出一个刚起床的太太来见客。太太一见生人,脸就飞红了,转身要走。小老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这位是……这位是贱内……”

呀!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今儿又见面了!

晚会结束,回到号子,已是夜半。女劳教队院子里依然开了锅似的热闹,议论焦点便是舞台上的几个男的。

“小铁梅的盘儿真亮,要在外头,猛扑热奔的还不得上百个?”

“人家是装龙像龙装凤像凤,后来说的那段柳琴,不是男打扮吗?小伙儿真帅!”

“是个干吗的?怎么跌进来的?”

“打听这干吗?要跟他攀亲吗?”

“去你的,臭嘴——”

“要我说还是李玉和,鼻子高,下头那傢伙准大!”

“嘁!你没见脖梗子多细?鼻子再大,脸上尽褶子,打上油彩真吓人!”

“哎呀!褶子最多的是那位奶奶,我数过了,他脸上还有九根鬍子没拔掉——”

“你数得那么仔细,爱上他了吗?”

“爱上他又怎么着?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宣布爱上老旦的居然是最年轻的白勒克,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笑成一团。

远远传来小郎的吆喝:“别笑啦!快睡吧——明儿一早打饺子馅儿、饺子面,领擀麵棍——”

明儿大年初一,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让女囚们自己动手捏一顿饺子。

号子里慢慢安静下来,烧鸡闭着眼听着身旁拉风箱似的呼噜和咯吱吱的咬牙声,恍恍惚惚又回到舞台前……

他一点也没见老,还是那么英挺,两道浓眉高高地竖在前额。谁说他一脸褶子?我怎么没瞧见?

当年厅前一照面,好像按了电钮,两颗心同时一颤。什么时候见过?是在梦里吗?结婚以前在自己那间小小的闺房里夜夜梦见的人儿不就是这个模样吗?黑暗中的梦与阳光下的现实总是相反的,儘管院子里绿了芭蕉红了樱桃,可是窗棂上的红漆剥落了,顶棚和四壁糊的象牙白绫子也敝旧了,昔日的王府败落得只剩下十七岁的她还值几个钱。相亲的时候,她被小老闆的尊容吓了一跳,削尖的脑门,两隻眼离得特别遥远。姑妈气哼哼地说:“挑女婿挑的是钱包!不能挑相貌!长得好管饭吗?唱戏的相公倒是长得好,你能跟他们吗?”小老闆凭着西北首富这一优势娶到了她,婚礼排场一切按民国前的规格,姑妈心满意足地说:“总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了!”遇见了他,她暗暗地问自己:“对得起我吗?”

深深的遗憾:恨不相逢未嫁时!

没想到小老闆那么知趣,每逢他来都不在家。直到那一天,带着管家一脚踹开房门出现在纠结成一个人的他俩面前,她才明白尖脑门里打的主意。

经过谈判,扣在税务局的那批烟土迅速发往包头,没花一分钱。当天晚上,小老闆摇晃着尖脑袋,拍出厚厚一沓钞票:“去!吉祥戏院上新戏了,打扮得漂亮点,他不就好这个吗?”

“谁?”

“你说谁?”

原来把她从妆檯前揪到客厅,原来一次次的单独相见,都是尖脑袋里精密策划的一部分。她不过是那双鸡爪似的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把笊篱,往滚烫的油锅里为大爷捞钱的工具。

自从演出捉姦那场戏以后,她和税务官的这段情就变了味。儘管尖脑门仍是十分识相帮衬,大把的钱供她陪着税务官上戏院舞厅,但是两人之间已经垂下一道透明的纱幕。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许多说不出来的话,是疑虑,是鄙视,是恐惧,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柔情。她几次想解释,他都彬彬有礼地挡了回去。单独相对的时候,谁都不敢碰对方一指头,这对情人已经变成惊弓之鸟,总觉得不定什么时候房门又会砰地开启,他俩又会面临尴尬羞愧。她约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相反,尖脑门却越来越频繁地找他办事。

鸡窝 四(4)

两个月后,她在理髮店里做头髮,两位女顾客的閒谈钻进她的耳朵。

“……咱们的‘吕布’要换防了……”

“上哪儿?”

“不太清楚,听说上绥远察哈尔一带——”

“哦!去收蒙古人的税了!得!以后怕是要跟蒙古王爷的公主唱那出《戏貂婵》了。”

嘻嘻哈哈的笑声使她浑身发躁,做完头髮,她急忙要走,理髮师却悄悄在她手心里塞了张纸条。没有上下款,孤零零的一句话:“下午三时,老地方。”“老地方”是个小小的酒家,地点幽僻,里边有好几个用屏风和帘子遮得极严密的雅座。他俩曾经在那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可是她没能去赴约。午饭桌上,小老闆安排她参加一个茶舞,应酬一位色迷迷而又猥琐不堪的高官。她厌烦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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