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我问:「明天你上哪里?」
「回家。」
「香港?」我问。
「我世世代代住瑞士,不会回香港。」她说。
我间:「咱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的教授骗我,他说我们总是可以见面的,他还举了八百多个例子,证明有缘千里来相会。结果他与我并没有再见。我也不在乎,也活下来了。」
「他多大?」
「四十。」
「他不是一个好人,竟欺骗小女孩子。」
「那也得小女孩子愿意上当才行。我难道就那么傻?」
「我白替你担心了。」
「被骗,又一直让对方以为真是受了骗,对方内疚,那才有趣。」
我生气。「这是爱情吗?这话该跟骗子去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看画的女孩子,我不喜欢变戏法,我不懂玩游戏,我也不赞成,对不起。」
她并没有生气,她只是慢慢的说:「我也是慢慢学乖的。」
「女孩子们都太乖了,所以我不敢结识她们。」我负气。
她白我一眼,暗示我可以立刻回家。但是我的屁股钉牢在椅子上,不愿意动,我想问她要电话地址,又怕被她笑,我嘆了一口气,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呢?最多到天明而已,说不定她马上就开口要回去了。
果然她说:「我得回去了。」
「我开罪了你,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想回去了。」她说,「太晚了,旅馆里的老头子会不开心。」
「老头子?」我一震,「是谁?令尊?」
「我丈夫。」
「你骗我!」我跳起来。
她仰起了她的头,那完美的下巴,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她反问:「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对我很好的陌生人。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的丈夫?」我说,「你的……」
「是的,五十九岁了。相当有钱,我们是正式结婚的。你以为我凭什么想来看一幅画就来了?你以为我哪来的钱?一个有钱的父亲?但是我的父亲一毛钱也没有,十五岁开始我在后母底下生活,他死了,后母也死了,我想法子活了下来,我比所有人想像中活得好,我懂得爱,比你懂得多。男人骗我,骗过很多次,但我的丈夫是可靠的,因为我利用他,他利用我,我们互相眷恋着对方。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他教育我,他照顾我,他餵饱我,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去。」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别转了头,「有些故事你是不会明白的。来,请送我回旅馆。」
我低下了头。
隔了一会儿,我问:「你的丈夫……他知道有人陪你去看过鲍蒂昔里?」
「我不知道。也许他知道,我从未问过。他是好人。他以前是个医生,我很幸运,他看中了我。我不过是一个叫……含笑的女子,现在,我可以每天换一袭丝袍。」
「他对你好,那就够了。」我说。
「他的确对我好。我一直想离开他。因为他老,因为我在他面前有自卑,因为我不爱他。但是其他的男人骗我。他们儘量骗我,而且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她平静的说,「但是我知道,所以我又回到老头子那里去。有时候我寂寞了,我便来看《维纳斯出世》,我曾经开心过,现在我自己也将近老了,我不应该再噜嗦了。」
「穷有什么不好?」我问。
「非常的不好,给后母欺侮,给兄弟欺侮,被其他的人看不起,想读书没学费,想穿衣服没能力买,非常的不好,充满了恨。」
「你不还是恨这个世界吗?」我问。
「到底是一种心平气和的恨。」她含笑说。
「每个女孩子都像你吗?」我伤心的问。
「并不,我是非常非常的幸运。」她说。
「你很美丽,我喜欢你的头髮,那些小小的波浪,它们一定是天然的。它们这么长,你一定留了很久,我从头到尾的喜欢你。」
「不,头髮原是直的,在巴黎烫成这个样子,花个三百多个法郎。你是一个孩子,你不明白,没有一样事是真的,在太阳底下,没有一样是真的。」
我摸着她的头髮,我忽然哭了。就像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每一样美丽的事情,这世界总有法子可以将之丑化,这世界有的是办法。她对着那张画哭,也是同样的道理吧。我用衣袖一角轻轻的擦干了眼泪。
「请送我回去,好吗?」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我们缓步走回去,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做人是要这个样子,非这个样子不可。
走过一个花园,开满了花,我说:「费奥里。」
她说:「费奥里。」
我指着玫瑰:「露萨。」
她点点头。她是这么的聪明。
还有小店没打烊,我买了一支「芝拉蒂」给她。
世界上有些事,是人永远也猜想不到的。
我送她回旅馆,大堂一组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头子,见了她马上站起来。
他并不十分老,半老而已。风度很好,体格也还过得去,而且非常的礼貌。含笑为我们介绍了。我们共同坐下来,喝啤酒。
含笑的白裙子又弄脏了,她上楼换衣服,十分钟后下来,她又变了个样子,长发编成一条辫子,窄脚裤、衬衫、凉鞋,与我们有说有笑。她这样的女子,是可以编入「奇女子异地录」里的,看样子最多二十三四岁,却什么都会。
那老人侍她如珠如宝,任何人看得出来。但他老了,老了便是老了,维持得再好也是老了,保养得再好也是老了,老人是一个老人。
他比不上含笑的教授,即使他骗了
更多内容加载中...请稍候...
若您看到此段落,代表章节内容加载失败,请关闭浏览器的阅读模式、畅读模式、小说模式,以及关闭广告屏蔽功能,或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