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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大夫拿了妈的核磁共振片子,请王忠诚院长看过,王院长认为从病情出发,是非手术不可了。

从核磁共振的片子上还看出,妈的神经中枢上有一个小囊肿,这可能就是她经常渗口水的原因。但医生表示,这个囊肿没有办法解决。或即使办法有,但是太危险,仅仅为了解决渗口水的问题没有必要冒那个险。

九月十六号,星期一。大夫酝酿了很久、我也期待了解的最后方案终于出台了。

下午近四点钟的时候,神经外科主任罗世祺找我谈话。

他开门见山地说:「不论从你母亲的病情、年龄、身体状况,或从手术准备情况来说,都是你母亲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但以她八十岁的高龄来说,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我说:「从我母亲入院后的一系列检查来看,她身体各部器官的功能不是很好吗?平时身体也不错,没有生过什么病。一九八七年得过一次黄胆性肝炎,治疗了一个多月各项指标就恢復了正常,比很多年轻人恢復得都快、都好。」

他说:「这不等于她经得起手术的打击,谁也不知道手术中会出现什么问题。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比较容易经得起手术的打击,对老年人就很难了。所以我们一般不考虑接受八十岁以上老人的手术。」

我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手术的打击」,以为就是手术中的硬伤而已。只要有一位高明的主刀大夫,又有适当的麻醉,还有什么经得起、经不起的问题呢?没想到后来果然就如他所料。

又说:「老年人的脑子,软得都像豆腐渣了,手术中需要把额页托起,这一托,也许就能把脑子戳出两个窟窿。

「麻醉这一关也很难过,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抬起额页的时候,也可能对大脑造成损伤,手术完了人也许就没意义了……当然,在脑外科手术中,切除垂体瘤手术算是最小的手术了,和普通外科手术中的切除盲肠差不多。你要考虑好,如果你坚决要求手术,我们还是可以给她做的。」

我立时心乱如麻:「如果不做手术还能坚持多久?」我当然首先想到的是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日子。

他说:「一两个月吧。」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世界上还有什么打击比这更为沉重?当你知道你所挚爱的人还有两个月就要与你诀别的时候。

妈去世后我向他多次探询过可能造成妈猝死的原因,在一次谈话中才知道他说的「一两个月」指的是妈的视力。

造成这个误会是我的怯弱。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就被吓住了,连追问一句的勇气也没有:一两个月究竟指的是什么?

※ ※ ※

既然妈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而手术这条路也许有希望挽救妈的话,我为什么不背水一战呢?

这个错误的理解,也是后来下决心手术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安慰我,又说:「也可能是一两年。不过不做手术也没有什么大关係,顶多就是失明。」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每位大夫在和病人家属谈判手术问题时的套话。这也难怪,见我那样提问,他的回答只能模棱两可。万一将来手术出了问题,我要是赖上他们怎么得了。我说:「您这么吓唬我,我不敢签字了。」 他问:「难道你没人可以一块商量商量吗?」我说:「没有。」甲大夫在一旁说:「她只有一个女儿,还在美国。」我不是没人可以商量,朋友们、还有先生,都可以提出他们的建议,但是大主意还得我自己拿。问题是我拿不了!我在人世间闯荡了五十四年也从没感到、或者不如说从不在乎的孤独,就在那一刻猛然地袭上我的心头。就在那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孤独!它一上来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让我生出无法抵挡的恐惧。

「看来我只能和她本人讨论这个问题了。」

罗主任说:「你怎么可以和病人谈这个问题呢?」

我说:「我妈行。」

我不是推卸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事到如今,我不和妈讨论还能和谁讨论?谁让妈生了我这么一个到了这种节骨眼上,还得让她自己来拿主意的女儿呢?不但不能像一般人在这种时候常做的那样,对病人隐瞒起真情,让病人情绪稳定以利治疗,反倒让她自己拿起笔来,在吉凶难卜的生死簿上给自己画个钩。

我不能老在医生办公室里哭个不休。我得赶快找个地方先把无法收住的眼泪排泄一下,不然我就没法回病房去见妈。我拿起母亲的核磁共振片子,说了声:「谢谢大夫。」就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我料到妈会在医生办公室外等我,她若看见我眼睛里的泪水,那就什么都明白了。所以出了医生办公室的门,我头也不回地顺着走廊向综合二病房外走去。我用眼角的余光向后瞥了瞥,果然见妈站在她的病房门口等我。

我没走几步就被她叫住了。也曾闪念,是不是应该拔脚就跑?可是那和让她看见我眼睛里的泪有什么不同?我只好站住。

她到底看见了我的泪。

回到病房,妈就盘问起医生和我的谈话。

※ ※ ※

入院后,妈对自己的病情、治疗,一直不闻不问,好像不是她生病一样。是对我的无限信赖吗,把她的性命全权交付给我?或许她也明白,探讨这个问题令我痛苦难当?抑或她知道自己的寿数已尽,问又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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