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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不需要凯旋。

三叔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知该恨谁更多。

是那个女人,是张和才的等待,还是这个人间。

事实上,张和才自己也不知道,很多年过去,他已经开始辨不清情意与恨意。

刚开始时发疯的想,一年过去,想变成了念。他把李敛挂在嘴上一段时间,眼见归期无望,念渐渐化作了恨。他恨李敛的杳无音信,恨她飞檐走壁,最恨她的那句你等着我,可他又不能不等,他不愿不等。

一年一年,念淡了,恨也被消磨,留下一些不知该算什么的东西。

他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甚至她如果再来,那还算不算回,但他知道不能算了。世间有些事,稀少的那么几件事,它们是绝不能算了的。

他可以对一切说算了,但李敛不行。

坐在酒肆棚前,张和才把空掉的酒壶和之前两个排在一起,起身去柜檯又拎了一壶。酒肆老闆早就认识他,这些年他喝酒的时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默,没有李敛,他就把自己活成李敛。

如果你死无葬身地,我就是你的衣冠冢。

人来人往,张和才双眼逐渐朦胧,再半壶下去,他趴在了桌上。

一阵风过来,打着卷拉扯他的后袍角。

「老头儿,哎,哎——老头儿。」

张和才被叫烦了,扭头色厉内荏道:「叫谁老头儿!」

阳光照在朱红的院墙上,金琉璃的瓦闪着光,托着上面的女人。她扎着马尾,一腿曲着一腿打晃,懒洋洋地叫他,一身江湖人常见的黑短打。

张和才眨眼。

「李敛?你回来了?」

女人笑笑道:「什么李敛?这儿哪有叫李敛的人?」她轻巧跃下墙头,唐彩纸绘一样落在他身前,装模作样打了个千。

「小女子张李氏。」

手一挥,她那身江湖短打化作罗裙,素白的衣摆在日光下泛着光。

她抛弃了自己的名字,斩断了旧日的恨,擦净了神隐刀上的血。手中掐着一枝花,她冲张和才做个鬼脸,将花递给他。

「七娘我……」

「你不给我簪花?」

张和才接过花,替她簪在脑后的髮髻上。他看见她浓密的发间有一道秃疤,难看得很,教他想哭。

「好不好看?」

张和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见他不答,女人懒洋洋地道:「张公公,你知道现在就算是没有李敛,张李氏照旧能一顿把你揍得七天看人都重影儿吧?」

张和才抬起眼包含恶意的剜了她一眼,又笑了一下,笑又很快落下去。他期期艾艾地问道:「七娘,咱们……咱们真的能这样过吗?」

女人温和地回他:「你说呢?」语调仿佛虎狼收起利爪。

又一阵风吹来,吹开院里的琼花开了,落几片在水缸里,落几片在刚洗好的衣服上,落几片在屋角晾着的腊肉上。

屋子后边水井边常有洗衣的水声,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但从不会是女人独自一人。

院子里有时候很热闹,静下来也静。

慢慢的,后院中开始有磨刀声,那是李敛的刀钝了,如果不及时磨,第二天出摊会很麻烦。

她开了家店面。

她在城里盘了家肉铺,她管宰,张和才管卖。肉铺的生意很好,但那不是因为大家捧张和才的人脉,实在是地方小,没见过女人家杀猪宰羊。

很多年后大家都习惯了,生意还是很好。

毕竟他家肉铺价钱挺公道,李敛即便半老徐娘了,每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还是风韵犹存的好看,刀也耍得漂亮。有的人怕她,有的人不怕。

不怕得就要动心眼,今天送点东西,明天说两句话,谁都知道她和张和才过日子,谁都知道张和才是个没根子的老阉人。

李敛就是开在这座小城里,最艷最怪最乖戾的一朵大王花。

那些找上门的,一般的就叫李敛砍出门去了,她和让人调戏的那些寡妇不一样,人家是吓唬吓唬,她是真的下手砍。

不一般的,也都叫张和才弄走了。

外头人家说了什么话,送了什么东西,李敛一点儿不遮掩,有什么说什么,都告诉张和才。她喜欢懒洋洋地倚着门,看张和才跳着脚尖声骂人家祖宗,也喜欢看他吃醋。

而除了有时拈酸拿醋,张和才觉得他这辈子真的不能再好了。

实在是……太好了。

他转过身,又怔怔看面前的李敛,看她如烟的脸。

「七娘。」他问道,「咱们真能这么过下去吗?」

李敛温和地回他:「你说呢?」

看着那个笑容,张和才顿一下,心中忽生出惧怕来。他去拉面前的李敛,方寸间的人却突然远在山巅。张和才着急起来,他展臂急切地前探,手却猛地抓了个空,壶盏落地,叫醒了他。

酒意散了。

条凳被张和才坐得歪斜,身子侧抱了个空,他眼看跌落在地,凭空里突然伸出一双手稳稳接住了他。

那双手不大,手背素白,冰凉,左手缺了一根小指。

张和才惊喘着双目含泪朝后看,看见了那双手的主人,看进了一双烧着野火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笑道:「老头儿,我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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