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咬唇将脚朝后缩,试了几试抽不出来,便一手搭在李敛肩上,妍丽笑道:「恩客,您醉过了,男倌宿馆在左旁,婉铭不接磨镜的女客。」
「……」
李敛仍不生言。
沉默许时,她放开婉铭,去井中打了些水,先走回来将她的脚洗了净,又打怀中掏出些白药撒上,弯腰吹开,使纱布给她缠了两圈,裹好了。
上药之时婉容一直极顺从,垂目低眉地望着她动作。
药上到一半,李敛忽低低开口道:「疼不疼。」
婉铭愣了一愣,掩着嘴咯咯笑起来。
她笑道:「你心疼我啊?」
李敛停了停,仰起头看她。
婉铭仍是笑,弯起的双眸见不到神情。
她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晚间在包间饮酒的贵客。」
上身朝前微探,她柔声道:「你若是心疼我,今晚就多给些赏银啊。」话落轻笑着抽出脚,将之重新裹缠起来,套进舞鞋中,起身去了。
「……」
婉铭虽笑着,李敛却没有笑。
她一直都没有笑。
盯着地上两三点血迹,盆中飘着的半截纱布,李敛的手在半空停了一阵,落回到身侧。
张和才又在王府的檐上寻见了李敛。
实际根本算不上是寻见,毕竟李敛就在他房上大声唱歌,根本没藏着。
不知从哪弄了一根檀木筷子,对着当空的皓月,李敛就用这根筷子敲着半空的酒坛击节而歌,反覆唱一首歌,不断地唱,不断地唱。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她高歌的音色既不明亮,也不悦耳,夹刀带杀,嘶吼着响彻在良夜中。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别唱了!还叫不叫人睡了你?!」
张和才的声音尖高,刺破这悠悠长夜,却刺不破李敛的脸皮。
他气得脑仁儿疼,指着她骂了几句,跑去后头自取了木梯,爬上房檐来一把夺了李敛手中的筷子,怒道:「闭嘴!你丫的三更半夜抽甚么风!」
慢慢停下来,李敛扭头看向他,目光有些迟缓。
盯了张和才片刻,她忽然哧哧地笑了起来,她哈哈大笑着,抱着肚子笑得停不下。
张和才莫名奇妙地看着她,叫她笑得一阵毛骨悚然,朝下退了两步,他警觉道:「李敛,你别不是喝疯了吧?」
李敛边笑边摆手,指指他,又摆摆手,笑得打跌,险些从檐上滚下去,张和才吓得连忙伸臂拦住她,却反被她拉住了胳膊。
挣了两下,张和才翻了个白眼道:「你个杀千刀的小娘们儿,发酒疯上别处儿去,撒开!」
李敛渐渐平了喘笑,一伸手把他带上来,抬脚踹了梯子。
「啊!」张和才大惊,转头怒骂道:「你他娘的,爷爷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他抬手就要抽李敛,后者一挡他的手,朝下拉道:「坐。」
「坐你娘的坐,你给我把梯子弄回来!」
李敛不理会,只迎着他笑岑岑地道:「坐。」
「……」
张和才盯了她片刻,认栽地骂了声娘,在她边上慢慢坐下来,环抱住自己。
李敛伸手道:「筷子。」
张和才又翻了个白眼,「丢了。」
李敛的手指一下戳到他眼前,醉语道:「筷子。」
张和才一把打掉她的手,道:「你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给我把梯子弄回来。」
把手放下去,李敛抱住曲起的腿蜷坐在瓦檐上,身子微微前后摆动,望着远处的岑夜不言不语。
张和才实不习惯与这般形容的李敛相处,二人沉默了片刻,他背上紧绷绷的,起了一片汗毛。
挠挠脸,挠挠脖子,浑身动了几回,张和才咳嗽一声,服软道:「李敛,我这样儿下不去,你把梯子还了三爷,明儿个还得早起。」
李敛回过头来看他。
笑了笑,李敛道:「你想下去啊?」
又笑道:「你把我推下去,再叫人来,不就能下去了?」
张和才皱了下脸,道:「哪个疯子会这么干啊?」
李敛道:「我这个啊。」
张和才:「……」
嘆了口气掐掐眉心,他道:「行,你是我姑奶奶,我服了行吧?我服了。」
他摊手道:「你到底想干啥?」
「……」
沉默许时,李敛垂下眼笑了笑,月下容颜现出种罕然的,夹带落寞的脆弱。
这脆弱让张和才无法挪开视线。
李敛轻声道:「我……不知道。」
她道:「我欲杀尽天下人,可天下人杀不尽,我欲独善其身,可也不得独善其身,我所学一切俱是错的,但放眼天下,又无处是对的。」
她低低道:「……我不知道。」
「……」
「……」
张和才不自觉张了张口,却感到心腔一阵鼓动,他忙吞咽一下,将那劲头吞回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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