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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页

「为何?」

就连父皇都不懂他所思所想,这少年将军,又岂会知晓?

列丹弓笑而不答,握着楚云溪温热的掌心奔出漏屋,直至二人奔出了汗来不及换气这才停下急奔的脚步。

列丹弓指着坡脚下收拾农具准备日落归返的农夫、指着结实纍纍的田园,严肃地开口:「三年前,这片地上被烈火吞噬,征伐南蛮的军伍健踏过这里的每一块泥土。带回了千名战俘、百名妇幼,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在城墙上悬挂南蛮贼子们的头颅,被斩断的脖子处落下的鲜血,在南城门下足足滴了半个时辰。」

「……」

没有理会楚云溪的静默,列丹弓就像个茶馆拍案的说书人,娓娓道来三年前的那桩惨烈。

「当年,皇帝为此设宴庆功,领头功的不是带军征伐的将军,而是这一切事端幕后主导之人。此人睿智忠义,京城百姓无不景仰称讚,道是此人倘若登基,则天下太平、海晏河青。这个人虽然从未踏上南疆的土地,却凭着展于纸上地形图,精准无误地判别南蛮可能设陷攻击之地,就连对方兵败逃窜窝身之处,也盼别得分毫无差。也因为我朝将领有了此人相助,方得以在半个月内攻克南蛮,取下贼人首级,光耀帝王威仪。」

列丹弓顿了顿,扳过楚云溪的脸,四目相对,字字句句如鞭如笞,狠狠抽打在楚云溪这三十天来愧疚懊悔的一角。

「这个人,皇族,高贵而聪慧,姓楚,名云溪。皇帝陛下的亲儿,我朝尊贵的前太子殿下。就是你──楚、云、溪!」

楚云溪眦目欲裂,自责、懊悔、愤恨、屈辱……百般滋味杂陈于心,胸口上犹如被大石重压,让他无法呼吸。

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吸气,空气好不容易入了肺,却彷佛每一丝空气都带了尖刺,每一吸气,便死死扎在胸中,剧痛逼得楚云溪背脊发汗,却又无法阻止自己再一次吸气的动作。

木偶,从四肢末端起始,迸裂了、折断了、粉碎了……

这些日子来,被脓血层层包裹不愿直视的溃烂,被列丹弓拿着尖针不留情面地戳破。榨出了黄脓、喷出了黑血,却有种轻鬆的舒坦。

化了脓的伤,恶臭、溃烂、生蛆,却被捂着掩着,烂了心志、溃了抱负。

出宫前允诺列丹弓的话,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自怨自艾沉沦在往昔无意造成的惨剧。

不出宫门,不识江山。

流放路上,所厅所闻,屡屡超出他原本的认知。

原本,自负地认为,他不像父皇蛮横残暴,心繫百姓,一心只求能有所作为,减轻百姓劳苦,让他们都能拥抱幸福安康。

却原来,他所做所为,仅是一厢情愿。

从来没有走入人群、从来没有踏上百姓所生所仰的土地、更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一个人,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只凭自己单方粗鄙的想法,自以为善意地替老百姓认定他们会要什么,可从来不曾问过任何一人,自己所想,是否正确?

就像南疆惨剧,三年前接了驻守边将的上奏,听了将领愤慨怒诉南疆贼子如何嚣张跋扈,乱我边城杀我百姓。于是,在九重深阙的太子殿内,一道又一道的军令连夜南下。

如今冷汗重思,却发现当年的自己,竟未有片刻想过,要找个信得过的人,前赴南疆一窥究竟。将领之词是否可信?若可信,可信者又有几分?

攻克、擒贼、得胜……

自以为维护了我朝黎民的安危,然而那一颗颗滴血的头颅,可能只是此时此刻,自己眼前那些挥汗收拾工具的无争农民,与一旁欢笑迎接他们返家的妻子儿女。

t***

这罪孽,怪不得隐瞒实情,欲藉机挥军巧取战功以谋升官厚赐的将领。

因为信了片面之词的是他、未曾疑惑派人探查实情的是他,乃至最终下达军令讨伐的的也是他。

被羞愧自厌之火灼焚的楚云溪,举手掩面惶恐颤抖。

身后,传来列丹弓独有的沉稳嗓音,「我这么说,只是要你认清真相,不让你逃避。无论你自责也好、愧疚也罢,时光不能倒流,做过的事情确实无法挽回,但我们可以弥补。倘若往后你能还这片土地数十年不受战火波及,就是对枉死之人最大的安慰。因为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族人,都将受惠于你的德政,而拥有属于他们的幸福。」

一语惊醒,当头棒喝。

楚云溪转身看着伫立夕阳下的列丹弓,看着那俊美无俦的容颜,心中大嘆惭愧。「我不如你……」

长了虚岁,然而却被这少年屡次开导。

晚风中,列丹弓一缕衣带被风振起,轻扫在楚云溪的左手。

楚云溪张开手心,抓了几回都没能将那缕衣带握执掌中,失失落落,就像他到此刻仍抓不住列丹弓的心一样。

「谢谢……你这段日子的陪伴……」

「噗。」列丹弓露出调皮的笑,戳戳楚云溪高挺的鼻尖。「别把我想得太高了,我可没比你强到哪去,刚才那番话,是我爹在我临行前再三吩咐,要我适时在你面前说出口的话。」

「列辰将军?」

「是啊!」列丹弓俏皮笑笑,「爹要我时时提醒你,不可失志。还要我转告你,为人君者,不是毫不会犯错的人。真正的仁德之君,是纵然犯了错也懂得坦然面对、尽心补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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