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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鸾看看月坡,又看看清晓,一时愣住了——所谓虎毒不食子,为人父的竟会用尽手段拆亲生儿子的台,甚至不顾无辜者的死活?更何况这“高世伯”不仅买房置地如同儿戏,玉清散也成袋出手,而且“上”能结交达官显贵,“下”连放火害命的歹毒勾当也做得出来,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月坡闻言也怔了半晌,终于咬牙说道:“他堂堂的两淮盐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我偏不怕他!”

这“高世伯”竟是两淮盐总?

月坡……居然是富可敌国的两淮盐商总会会长的儿子!

难怪他和清方自幼交好,难怪清方对他又惜又恨,原来月坡有这样的出身家底。抛弃了鲜花着锦的满堂金玉、唾手可得的功名前程,他竟宁可选择这种衣食无着、风餐露宿甚至提心弔胆的日子?

“报……报官啊!”直到现在阿鸾才回过神来,“不管怎么说已经闹出人命了,高盐总都亲口承认自己是凶手了呀!”

“不要天真了。”清晓冷淡地摇了摇头,“承认有什么用,根本没有实据的。更何况官府会为几条閒汉的性命,去大费周章得罪自己人吗?”

“只怕官府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月坡发出了辛酸的冷笑声,“这就是规矩,还不明白吗,小兄弟,这就是规矩!”

“怎么……能这样?”已经超越阿鸾的理解了。人间的黑夜和彼岸的幽暗,在他的青眼睛前面全都无所遁形,但是他却看不见也看不透这所谓的“规矩”。这无形的屏障是保护着谁的坚固壁垒,还是套在谁身上的沉重枷锁?它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存在?

“所以我会写下去的,无论遭遇多少困难,无论必须舍弃什么,我都会写下去!”月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可着颤抖的底里却是一种豁出去的坚定,“‘波昙华’的红莲火焰就算不能彻底烧毁这些规矩,也会照亮真相,让所有的人都看出它究竟有多荒谬。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世上的!”

话音刚落他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这炽烈的剖白已燃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看在同是出家人的份上,蝉法师收留了无处可去的高月坡。

月坡本来就伤得就不轻,再经过一番折腾,早已发起了高热,当时全凭意气才苦苦支撑到高盐总走掉。看他虚弱成这样,清晓本想出点钱租间客栈,僱人专门服侍,阿鸾却坚持要自己照顾。清晓拗不过他,只好一起扶持着病人来到松虫院门口。蝉法师见状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但也没多说什么,示意将人收留在阿鸾住的斗室里安顿下来。

几天来阿鸾衣不解带地照料昏迷不醒的月坡,清晓也时不时来帮忙。两人原本僵冷的关係趁此机会渐渐重新温热起来。多亏了高盐总留下的玉清散,眼看着病人虽然还是萎靡得很,但伤情一天天稳定,高烧也渐渐退了。

彻夜守着月坡的时候,他的话就一直在阿鸾心底盘旋——既然“波昙华”已在心底绚烂盛开,那就不应该掩盖它璀璨的光芒;既然“波昙华”已燃起势不可挡的红莲火焰,那就不应该阻止它照亮和摧毁一切黑暗与污秽。它是不可以独占的,它不仅仅是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月坡坚信自己就是为此才来到世界上的。

虽然还不完全明白所谓的“波昙华”究竟是什么,但少年常常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和绝大多数人的一样,这是一双只懂得消耗和毁灭的手。可当它们摊开,却能承托起虚空的天与地,用什么来填满这小小的虚空天地呢?一定有什么可以填满吧?哪怕再微不足道,这双手也应该可以创造出些什么,而不能永远都只是消耗和毁灭。

自己不太识字,对各种技艺更是一窍不通,既不像月坡那样拥有生花妙笔也无法像禅法师那样弹奏天籁纶音,可自己眼中的世界却是那么光怪陆离、五色斑斓。要怎样传达给别人呢——自己看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真相,看到了太多不可理解的秘密,看到了人类的“规矩”以外的“规矩”!

——可以画出来。

清晓一度沉迷丹青,曾以画家自称,现在当然早已丧失了兴趣。不过他兴起时也教阿鸾画过几笔,还直夸少年天分好,自顾自地送来一大迭稀罕贵重的西洋雪花硬纸,说直接拿炭条便能在上面画画,称手方便还省了笔墨钱。阿鸾哪里舍得用,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束之高阁,如今是时候让它们派用场了。

月华如水,夜色阑珊,光线再微弱、环境再幽暗对视黑夜如白昼的青眼而言也根本不算什么。阿鸾取了茶灶的松炭条,将纸张平铺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准备描绘。他刚一抬手,细长手脚的壶瓶、长了人足的春凳,披着鳞皮隐隐透出龙形的松精,栉着金滴般花簇芬芳四溢的桂妖,还有油葫芦长舌妇等物怪精魅,并路过的生魂死灵、魑魅魍魉们哗啦啦围拢了过来,一迭声地叫着“画我画我”。

阿鸾目不斜视,凝望着初雪般的白纸沉思片刻,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落笔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灰暗的窗纸上映着鲜冽明朗的日光。阿鸾发现自己画得太投入,竟不知不觉握着笔睡了一觉。醒来后却不想蝉法师也在房内,月坡头陀正斜靠在床上与他絮絮交谈,脸上的药布一看就是新换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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