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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近视眼。我不相信他看清了我。你怎么知道?他说他当然知道。他让我转身去看身后的墙。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墙上挂着一幅画:一头带鞍的鹿正欲抬脚奔出隐隐约约的山谷,奔出画纸。画上大量的空白在一寸一寸地分割余下的世界。一切都不可思议,只有这幅画和画上我自己的签名让我确信,这是羊穗的家,我跟羊穗曾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情谊。

「羊穗是怎么死的?」我吞吞吐吐地问。他嘆了口气,说他要是知道就好了。说这事一直在折磨着他。他说,因这幅画,他取了个笔名,叫陆安。

「陆安」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我转过身去看这个男人,第一次看出他长得不仅文雅,而且英俊。我背得出这位诗人的一首诗:

除了雨水就是脆裂

江水之上树枝间夹着一页信

蜷缩翅膀三次了三次都飞不走

他的心狂沙喧腾

在路边遇见一个女人垂着眼睛,诗虽然古怪,但情真意切,叫人羡慕这忠贞不渝的爱情,我从未得到过的爱情。我看着羊穗的丈夫,他的脸苍白,那双深凹的眼睛既真诚又善良。我只能相信他。羊穗在江里游泳,溺死了。回家的路上,我反覆琢磨「她死了」这个说法所包含的意义。羊穗写给我的信「这年这月这一天找他找他」、「石头架石头」、「水水清澈透底」不太像一个正常人的思维,或许是她处于极端的恐怖之中,无可选择地将文字表达成这样。她丈夫说,一年前她曾被送入精神病院,强迫性忧郁症。或许是由于精神病才淹死的。那天她丈夫在报社开一整天会,不然肯定不会让她出去乱跑。「我没照顾好她。」他的眼泪是真的。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爬坡,我把注意力转向窗外,从窗子往上望,可以看见闻名于这个城市的精神病医院。葱绿的松林,高耸在云际。那儿风景的确美丽。我问羊穗的丈夫,为什么要把羊穗说成是疯子?他诧异地看着我,摇了摇头。事情越来越像这无常的雨雾笼罩在我的身上。我不愿相信羊穗是精神病发作淹死的。她丈夫难道隐瞒着什么重大关节?我的思维已被逼到尽头,胸口压得喘不过气来。隔着玻璃窗,对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街道、房屋、人流,我猛地干嚎了一声。一车的人,目光刷的一下射在我的身上。母亲摸着我的头髮,说,你真好,让我和你父亲埋在一起。我已故的丈夫躺在我身边感嘆,一个已成骷髅,一个体温还未凉尽,他用胳膊捅捅我,以后我们也这样。

羊穗对着墙上那面镜子化妆,我听她讲下去,她说,两个熟睡的人没法看见彼此模样,如能看见,两个人肯定没法呆在一起,属猪的是猪,属虎的是虎,属鼠的是鼠。她停住了手中的眉笔,用面巾纸擦了擦刚画上的眉,一个劲地说,活着多好,看人演戏,自己也演。男人,永远看他们的背影,也把自己的背影给他们看。她挑着头髮嘆息,她和我一样三十一岁就有了白头髮。

当我庆幸自己未有孩子时,她说,她运气也不错,总是怀不上,她吐了吐舌头,想做个鬼脸,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江水荡漾着一轮光波,反射在我身旁关严的窗框上。

四周变得静悄悄的,我根本看不见坐在身边的乘客。江似乎不太宽,可以望见对岸泊着的船的大致轮廓,那桅杆上的旗任性地在风中拍打。

船开始行驶之后,我庆幸自己未去那个精神病医院,而是顺江而下,到了这个小镇。几隻鸟频频掠过寒冷的水面。山坡上有稀稀落落的榆树、松树,生着枯黄叶片的竹子,歪斜地立着,像一根根电线桿。

在去精神病院的路上,我突然明白,把羊穗当作精神病人调查就等于背叛了她,就证实了对她的诬衊。我不能误入歧途。我应当帮羊穗洗刷或干脆抹去这一段历史。也许我这调查不客观、不全面,我和羊穗都是片面的人。我们活着,死去,都是片面的,有什么必要全面?

可能是由于阴雨不断,小镇冷冷清清,看不到人影。被江水冲刷干净的卵石,夹在沙与水中间,上面的纹路或深或浅,个个都像问号。

沿着一条弯曲的沙地,我找到水上公安局所在的三间砖房,打听半年前那件浮尸案。

接待我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警察,个儿挺高,脸长得有棱有角。他坐下后,双手捧着一个罩着塑料网的茶杯。是怕水烫还是担心玻璃杯滑手?江风灌进屋里,窗上有一块玻璃是破的。「这屋子真冷。」我站在他的桌子前说。他不给我倒茶。我看出他明显的公事公办的冷漠。

我自己坐了下来,讲明了来由。那个警察让我在一张表上签字,然后说,是有一个女尸沿江漂下,在这里被打捞上来,已经快腐烂了。很久没人来认领尸体。后来有个男人跑来,说他是这女人的丈夫。我打了个寒噤,羊穗怎么漂到这么凄凉的地方来!死到这里来!

「是陆安?」我问。

「不,好像名字不是这样,是三个字。是报社编辑,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我解释这是某个人的笔名。我告诉这个警察,这女的是我的好朋友,她丈夫告诉我,可以找你们问问。他脸上似乎浮出一丝嘲笑的神气。

「有什么可问的吗?」他说。

「法医的记录在哪儿?」我口气挺冲。他惊异地瞧了瞧我,然后说:「有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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