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她想起很多过往。
戚长羽一点都不像卫朝荣,可她却想起卫朝荣也有那么一次不得不跪在枭岳魔君的面前认罪。
其实卫朝荣根本没有错,可魔门并不那么讲道理,魔君降怒时,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那时她也在,檀问枢也在,魔门许多人都在,共取一份灵泉甘露。
金鹏殿的弟子失了手,大输一场,枭岳魔君伤了面子,大发雷霆,当众惩罚每一个金鹏殿弟子,卫朝荣也很倒霉地身在其中,不得不与其他金鹏殿弟子一样跪在枭岳面前请罪。
那么多魔修,那么多陌生人,默然无声地看着他们跪在枭岳魔君面前,成为魔君怒气宣洩的对象。
枭岳魔君捧了一盏灵泉甘露,洒在地上,舔干净了,命就保住了。
千年前,三位魔君互相都不买帐,更不承认谁是魔门第一人,但普通魔修中认枭岳为魁的最多,也最怕他的凶名。
枭岳泼下灵泉甘露后,有人欣然俯身,有人面露迟疑,有人强忍耻辱。
可卫朝荣没有动作。
他一动也没动,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枭岳看见了他,森然问:你不愿受罚?
卫朝荣沉默了一会儿。
他垂着头,背脊挺得笔直,就像他背负的那把长刀,他说:弟子甘愿受罚。
枭岳明白了,冷冷地笑:甘愿受罚,可不愿意受这种罚,嫌丢人是吗?
卫朝荣默然无声。
他像是一方不会说话的顽石,沉默又固执得可笑。
枭岳怒不可遏,反倒越发冷笑,蓦然出手,当着所有人的面,碾碎了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
「你的骨头有这么硬。」枭岳说,意味莫名,「那就看看是不是比妖兽的牙口更硬。」
卫朝荣被枭岳丢死尸一般丢在妖兽遍布的莽林里。
曲砚浓找到他的时候,他满身是血,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仰着头,面无表情地望着高大树冠间露出的狭小天空。
他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背脊也不那么笔直,形容如此狼狈,除了被枭岳打断的骨头,身上还大大小小增了许多伤口,腹部开了个大口子,连五臟六腑也依稀可见。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也没反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还没死呢?」曲砚浓故意说的很难听。
其实她在枭岳离去后,就进了莽林,不间断地找了他三四天。
卫朝荣听到她的声音,才像是回过神,一点点地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说,「是你。」
曲砚浓莫名很不高兴。
「你以为是谁呢?」她反问。
卫朝荣很淡地笑了一下,「我以为是来杀我的人。」
曲砚浓冷淡地说:「不错,我正是其中的一个,专程过来杀你的。」
卫朝荣坐不住一般歪歪地靠在石头上,望着她,「你不想杀我,你是来帮我的。」
曲砚浓站在他面前,垂首俯视他,「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卫朝荣喘了两口气,疼痛似乎让他连呼吸也困难,可他还是很平静,「大约是因为我心里希望你会来。」
曲砚浓更加咄咄逼人,语气冷锐,「我凭什么要来?」
卫朝荣断断续续地笑了。
「我想不出来。」他低声笑着,黑曜石般的眼瞳静静地凝视着她,「那你为什么要来?」
曲砚浓没有回答。
她问他,「你为什么要触怒枭岳?」
卫朝荣默然。
「也许是因为,」他很轻地笑了一笑,「我其实不想当个魔修。」
曲砚浓不知怎么的,竟突兀地生出一股无名火,「是你不想当魔修就能不当的吗?你现在像块烂肉一样瘫在这里,浑身断掉的骨头不也还是魔骨?」
卫朝荣平静地看着她,被她说成烂肉也不生气,「我心里不是,那我就不是。」
她再也没说话了。
也许从那天起,她总觉得他们是同病相怜,所以后来知道他其实真的不是个魔修,而是一个身怀仙骨的仙修,她又有一点恨他。
他是解脱了,功成身退,可她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你不会的。」他说,「你不会永远留在那里的,我保证。」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于是很多很多年后,她站在珠宫贝阙的道宫里,千年仙骨,不知寒暑,满目皆是同道仙修,众星捧月簇拥她,高不可攀。
可她亲手栽培出的沧海阁阁主为了权势和利益,监守自盗,任由大祸酿成,又跪在她面前,为了逃避惩罚,甘愿把自己的尊严踩到泥里。
她早知道慾壑难填,也知道一个人面对实力远高于自己的强者时有多无能为力,其实她只要戚长羽拒绝她一次,哪怕第二次就屈服,只要他稍微有这么一次骨气和勇气,她也不会太失望。
但戚长羽没有。
他这么轻易地把尊严放在欲望之后,把恐惧摆在勇气之前,为了追逐他的欲望,什么都可以舍弃。
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元婴大修士,他是山海域最顶尖的仙修,是沧海阁公推出来的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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