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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彻壮着胆子眺了一眼,自家主公面色平静,吐纳轻,不见胸膛起伏,实难辨心绪。梁彻不敢再多言,偷偷给公孙明方递眼色,却反被公孙回瞪。

两人再齐看向蔺昭时,蔺昭已重伏案批文,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换墨。」蔺昭头也不抬下令。公孙明方立即移走朱砂砚台,将另一方墨台放置蔺昭右手边。

最后一本是要呈给圣上的奏疏,蔺昭毫笔沾墨,左手按本,右手下笔,他的书法无论何时都工整沉厚,勾如发弩,忍力藏锋。

批完,仍处四更。

公孙明方跟往常一样,逐一吹灭烛火,仅留一盏手执照亮。他让道蔺昭先行,接着让梁彻,自己最后跨过门槛,带好房门,转身,见下完台阶的蔺昭立定不动,月光将主公的影子拉得颀长。

公孙明方一楞,眉头蹙展,而后快步走下台阶,笑道:「更深露重,主公早些歇息吧。」

蔺昭静立不语,夜风无声吹动衣袍。

幽暗里,公孙明方盯着蔺昭来回摆动的袍角,将灯举高:「主公,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不困,你们先回。」蔺昭依旧背对公孙明方和梁彻,身不动,只张合薄唇。公孙明方和梁彻对视一眼,梁彻用肘拐了下公孙明方,双双告退。

少倾,蔺昭径直前行。

他走到院中石凳上坐下,右臂轻搁到桌上,面无笑意,却也瞧不出悲伤,平淡安静,没有任何表情。

一瓣粉白的花瓣悄无声息落向蔺昭手边。蔺昭随之抬头,发现今年院中最后一拨垂丝海棠开始凋落。

寂寂只在今夜。

蔺昭默然注视良久。

公孙明方和梁彻皆担心蔺昭,并未回房反而躲在暗处观察。梁彻越窥越心神不宁,忍不住开口:「主公就这么一直枯坐着?」

公孙明方一言不发,腕上佛珠退至指尖,无声捻动数颗。

梁彻面对面盯着公孙明方,嚅唇:「你说主——」余光突地扫见有身影走向蔺昭,旋即止声,脑袋扭向蔺昭那侧。

款款靠近的女子鹅黄衫鹅蛋脸,正是妙仪。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梁彻和公孙明方屏息凝视。

妙仪走到蔺昭身旁,脆生生道:「公子怎么还不歇息?」

蔺昭挑帘看她一眼,缓扬浅笑:「不困。」

妙仪脸上的黯淡一闪而过,而后重新明亮起来,在蔺昭对面坐下:「奴婢亦是『今夜无眠』。」

「你有肝痈,春日易犯,还是早些睡,」蔺昭淡淡回应,子午流注,眼下丑时正养肝经,「哪怕睁眼夜卧,也好过坐在这里苦熬。」

妙仪心里忽然格外难受。

她晓得公子在关心她,既体贴又尊重,挑不出一丝错处。公子始终保护她,像皎皎明月,永远给她照路。

可是月亮挂得太高,离得太远,她从来没有真正亲近过。月亮表面泛着多少柔光,内里就有多少冷意。

妙仪咬唇,想反问「那公子怎么还在这里熬」,又想表明自己也担忧公子,刚张开唇,蔺昭突然起身,先她一步,温柔笑道:「好了,我也要回去睡了。」

语气温和一如往常,觉不出一分一毫敷衍和打发,也不像刻意阻她的话,妙仪却生出无力,再难开口。

蔺昭微笑颔首,转身离去。他与妙仪的卧房坐落在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妙仪寻不着理由同路,迷茫坐了会,不断想着公子送走了魏婉却永远不会送走她,这才逐渐顺气。

暗处,藏着的梁彻和公孙明方悄然离开。

并排默行许久,公孙明方捻着佛珠遽然开口:「在想什么?」

梁彻可从来不是闷葫芦。

梁彻鼻息吐纳。

他只是有些怔,方才主公对妙仪微笑,令他兀地忆起主公某回看待魏婉的眼神和笑意。

那回也把他怔住。

是完全不一样的,从未见过的笑容。

梁彻深锁眉头:「你说,主公今晚可有一丝难过?」

公孙八风不动:「主公是江中潜龙,待风云,上九霄,撼摇山河,怎会怀念鱼虾。」

一个被送出去的美人,她的使命就是以色侍人。相信在魏婉离开前主公就清楚知晓这一点,甚至提前预演过,那又何必庸人自扰?

不困于温柔乡的主公才能成功,才值得自己言必行,计必从,一生报效。

身后一道闪电照破夜空,继闻轰雷。

卧房里,蔺昭坐上床沿,却没有急着躺下,反而手摸向瓷枕下方,腕间用力一转,似乎在扭动什么。接着,床板如门缓慢打开,现出一道通往地下的石阶。

蔺昭又拧了拧,轻车熟路步下,门板则在他身后徐徐关闭。

他隐隐听到雷鸣声,但并不在意,只专注从袖袋里掏出一隻火摺子,点燃。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后,开始不紧不慢,挨个点亮两排白烛。

地下室逐渐明亮,这里竟是一座祠堂。

四面密密麻麻摆着百余牌位。

天顶绘装的华虫原本昂首雍容,却因反潮褪色显得诡谲,尤其雉眼,瞳仁浸色,染黑大部分眼白,完全不能盯着看,不然瘆得慌。

蔺昭却丝毫不惧,反倒整个人变得肃然郑重,绷紧面部,掀袍对着东方牌位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

每磕一下,他都会想起送走魏婉当晚,去她房间之前,一班属下就在这祠堂里跪成一片:「主公当以大局为重,莫再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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