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自豪感稍转即逝,他转而又变得愧疚起来。也许宁早就调节好了心情,结果却被自己提了起来。他想寻个话题打断江宁的思索,却不想是对方先打断了她的思索。
「那件事情啊,我早就不在意了。」江宁故作轻鬆道,「反正吕相是不能放过我了。我只能尽力做了。」
嬴政知道宁从来都是心思剔透的,想必早就在白日里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进与退都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却偏偏要从中选一个。
「早知道我就不带你来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样你就可以一直留在私田里,不用面对困局了。
江宁顿了顿,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王上,树欲静而风不止。自从他怀疑我的那天起,我便只有入局的一个选择了。其实我应该谢谢王上,帮我躲了这么久。作为朋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王上。」
看吧,我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嬴政如此想到。
「人生不如意十之有□□,何必追着无法改变的事情烦恼呢。」江宁又说起了她的那套理论,「凡事有利有弊。若是能研製出抑制怪病的药物,岂不是大功一件。一来能替王上博得美名,二来伤亡减少人力充足。这么一看反倒是好事不是吗?」
嬴政看着侃侃而谈的江宁,思绪飘回到了庄襄王三年的那个春天。在那个春天中,他撞见了吕不韦与母亲的私情。
他想去戳破母亲的私情,但又想到了母亲这些年的痛苦。为人子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想,自己若是不能分担,至少不要破坏的母亲的来之不易的欢乐。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行宫,只记得那天的春寒特别冷,让他整个常年习武的人都感到了刺骨。
他试着去接受母亲的改变,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母亲最重要的人时,那种感觉是无法表述的。就像辛辛苦苦剥开了莲蓬去掉了莲心,满心欢喜地将莲子放到嘴里,咀嚼后发现莲子依旧是苦的。
那苦涩滑到了心间,让眼眶都变得酸涩。脸颊上火辣辣的感觉,提醒着他母亲还是母亲,只是她不再疼爱自己的事实罢了。
怨恨的父亲即将步入幽冥,母亲也在悄然远去。一切好像是突然之间发生的,却又好像是有迹可循。可无论怎样,自己确实只有自己了。
他时常坐在窗边,望着那细密的春雨,总是寻不到苦难加之于自己的原因。苦痛麻痹了他对现实的感知。他浑浑噩噩地想,自己千辛万苦回到秦国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结局吗?
「太子你怎么了?」江宁错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唤回了他的思绪。
他将视线落到江宁的身上,才发现江宁没了往日的从容,连忙抽出自己的手帕,沾了水贴在自己的脸上,试探地询问:「疼吗?」
那一刻他混沌的思绪仿佛找到了出口,飘忽不定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他想,这大概是世界上唯一在意自己的人了。
回首那段阴郁的时光,江宁是唯一的,能让他想起时不会难过的人。
嬴政望向江宁,生动的表情衝散了江宁眉宇间的疏离感,火光摇曳在大帐内,让人感到温馨平和。
「不过——」他听到江宁委託,「虽然有两位医师在,应该不会出问题,但是我要是真的出事的话,王上你可得救我啊。」
嬴政垂下眼眸,看着被整理好的书卷,平静道:「我当然会救你。」
能与我回望往昔的人只有你了。如果没有相谈甚欢的挚友,那往后的日子又该是多么孤独寂寞呢?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江宁眼中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犹如雪中晴光,「那我的小命可就全都拜託王上了。拉钩钩?」
心头沉甸甸的情绪被这个小小的举动衝散了。他忍不住笑道:「你还当我是那个邯郸稚童?」
外面群星璀璨,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
第二天一早,嬴政刚刚用完餐,李斯便来求见。他注意到江宁顿了一下,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像他这种与江宁交往多年的老友,一看便知宁不喜与李斯多处。
他琢磨着大抵是宁素来总爱隐藏自己,而李斯有总爱戳破别人的伪装,让宁感到了威胁。于是嬴政对江宁说道:「你去找陈医师吧。」
看着江宁鬆了一口气的背影,嬴政不禁想起了老师的话。
「宁天资聪慧,性情良善。但机警过甚,易惊惧忧思。若想让她主动亲近,便不要逼迫她。」
如今想想,老师果然慧眼如炬。嬴政感嘆自己跟兔子真是有缘,弟弟是一隻纯良无害的天真兔子,友人则是一隻胆小易惊的良善兔子。
「王上以为如何?」李斯忽然问道。
嬴政微微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嘴角一直上扬。这倒是他第一次在议事时走神,他借着喝茶的动作,掩盖住了脸上的情绪。抬起头时他又是神色从容的王上。
「太后相邦监国,若无法说服他们,一切都是无用的。」嬴政将茶盏放在书案上。
李斯:「王上顾念旧情。可相邦未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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