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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阿紫被他打断肋骨之后,萧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余,别说送茶餵饭,连更衣、梳头、大小便等等亲昵的事也不得不为她做。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也不知替阿紫梳过多少次头髮了,可是现在,手掌里拢着慕容復半干不湿、尚带水汽的长髮,另一手握着木梳,梳齿于发间穿过,心中升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我有个表妹,名唤语嫣。」慕容復道。

「……她的父亲名唤王翾,是我母弟。我父母皆去得早,我无兄弟。家中既无父兄可以倚仗,母舅就格外重要。舅舅爱我舅妈极深,甚为惧内,对我却极好。自我父母去后,把我当作膝下亲生儿子般疼爱,可惜未见到我成人,他就撒手去了。」

「我这个舅舅,是有点执拗呆性的读书人脾气,不肯入仕。但是一生在地方上做了不少事情,为人正直,不曾伤害过一个人,做过一件亏心事。然而他在这个世上走了一遭,到头来居然连半点骨血都不曾留下。我知道这事,是后来在大理国听闻揭破语嫣身世,才知道她原来也是段王爷同我舅妈私通生下的女儿,同我舅舅并无半点血缘关係。」

萧峰一呆,手上动作不由自主地一停。

这些话自然极为尴尬。不单单涉及段誉父亲,亦涉及慕容氏家族秘辛,但是慕容復说得极为自然,轻描淡写,萧峰也就不好表示什么。只是听到这里,他突然明白了:前日慕容復病重谵妄当中,挂念母舅却非父母,是为了甚么缘故。

「我同这个表妹,其实有着另一重父系那边的血缘关係,真要论起来,反而比她同她这个父亲更亲。不过这些是旁的话了,并不相干。……萧大王想必见过语嫣。」

「见过。」萧峰点头,想起杏子林中,惊鸿一面,这个美若天人的少女,娇怯怯模样,弱不禁风,一开口却叫破他武功招数,令人刮目相看。想起慕容復对她始终淡淡的,王语嫣一颗芳心却始终系在表哥身上,对段誉一片痴心置若罔闻。心忖:「我当时不解,为何即便疯了,王姑娘也对她表哥不离不弃。如今却能明白是为什么了。」

「她比我小了十岁。」慕容復道。

「我舅母管教极严,语嫣自小到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未出过曼陀山庄,玩伴除了阿朱阿碧,可说就我一个。我十五六岁上,舅舅病去,舅母素知慕容家有復国之志,怕遭连累,丈夫一死,索性同我家断了往来。那时我已成一家之主,成日在外为復国奔走,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啊哟。」

他忽而一声低呼。原来头髮长久不洗,发尾纠缠,结成了若干死结,极难梳通。萧峰听得分了心,握着他头髮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力道使岔,扯动髮根。

「弄痛你不曾?」萧峰道歉。「我手上一时没个轻重,使岔了劲。」

「不妨事。」慕容復道。

「……每次出门,别的还好,一个语嫣,一个阿朱阿碧,三个小姑娘最难应付。我同阿朱阿碧有主仆之名,同语嫣则是兄妹,尊卑长幼有别,她们不能说什么,然而每一回必得眼泪汪汪送到燕子坞山门之下,痛哭一场方休。语嫣回去,少不得又被她母亲责骂一顿。」

他沉默了片刻。

「因此我从小,最怕离别。」他道。

「后来长到十八岁,我下了严令,每次趁夜出门,从来不许人送。我只许她们来迎我。」

萧峰没有接话,一下一下地梳着他头髮。他明白慕容復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这在他,就是能出口的、最大程度的解释和歉意了。

慕容復没有再说什么,二人都沉默下来。他的头髮冰凉冰凉的,还带着未干的水汽,滑过萧峰满布剑茧拳茧的指腹,像一匹光滑的缎子,是一种极为异样的感受。

「你是一家之主,她们自然都该听从你的。」萧峰道。

「不要提什么一家之主,如今我差不多就是个废人了,就连这等小事都要假手于人。」慕容復袖手坐着,嘆道。

「大事我不一定擅长,这等小事还能代劳。」萧峰微微一笑。

慕容復双肩微微抖动,萧峰知道他是在无声地发笑。这一刻的他似乎极为鬆弛,毫无戒备,近乎慵懒,像一头收起利爪,任人抚摸的金钱豹,放心地将后背和要害统统交到他手中。

他梳头的手忽而一顿,凑近细瞧了一瞧,奇道:「你如何会有金色头髮?」

手心里是缎子般的黑髮,以梳齿拨开才见得到,其间夹杂着丝丝缕缕、沙金般的纤细髮丝。

慕容復半晌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方应:「萧大王难道不曾听说过『白虏』?」

萧峰微微一怔。

「『黄头鲜卑入洛阳』。」慕容復平淡地吟了一句诗。

「说的正是我的族人。……慕容鲜卑,黄髮白肤,在各族鲜卑里最好辨认。东晋秦人,皆呼之为『白虏』。东晋士人多买我族妇女少年,畜为婢妾。」

他若无其事,像在说别人的事情,然而萧峰能听出来其中隐藏的深深的羞耻和憎恨。

他默然片刻,顺手撂下木梳,以手指爬梳已然完全梳通的头髮,道:「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你又何苦耿耿于怀?」

「中原衣冠士人,对边疆胡人,从来视之如草芥猪狗,几百年来,何时变过。」慕容復微微冷笑。「他们何曾将胡人的性命当过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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