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应该已经走了一阵了。
陈纵回房间,给子夜打了几通电话,都没人接。疑心他在飞机上,所以又留了两条简讯:
[走了吗?怎么都不跟我讲一声。]
[到家记得给我回个电话。]
陈纵没有留意茶几上放着几摞明信片。离开客厅时,她忘了关门。洗好澡,提了外卖回来准备看剧下饭时,客厅里已被风吹得一片狼藉。明信片飞得桌上,电视柜中,窗缝,沙发,地上,到处都是。陈纵随意拾了几张,发现都是港市的岛屿。但却不是全新的明信片,每一张都不同,每一张背后,都有子夜手写的短评。长则满满一页,短则两三句话。后来陈纵上网搜过,并非从何处抄录,而是出自他亲自落笔。往后几年,这些足以见刊的短文却没有出版。世上唯一仅有,只陈纵独家一份。
因她的错漏,飞得满屋的明信片并没有在那天被陈纵一一拾回。往后几年,没回家中清扫,总是会復又翻找出一张两张。每寻到一张,便又会掀起她心中悸动。如同重读巨作,随着她几年之中剧烈的成长,感悟也总不相同,悸动也因此永远无法平息。
那天半夜,陈纵才收到来自子夜的消息。
凌晨五点,手机震动。因被她抓握在手头,故消息一来,她便懵懵懂懂地醒了。
睁开眼,解锁一看,上头只有四个字。
[陈纵,再见。]
第35章 子夜13
陈纵用了很长时间, 才理解那四个字的意思。
她用了更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到那时,陈纵已梦醒了, 坐起身,一通又一通地给子夜拨去电话。二十余通电话,他都没有接。
电话打到最后,只剩下毫无感情的女声:「对方暂时无法接通,对方暂时无法接通……」
陈纵一遍一遍听着机械而重复的女声,听到手机没电,听到出了一身身冷汗, 浑身冰冷。
她几乎不记得自己那几天是怎么过的。一整天一整天无法入睡,困极了, 偶尔能打盹几个小时,醒来便以为能刷新记忆,回过神便重新拾起手机来看。
一条回復也没有。
子夜好像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样。
她一时衝动, 也想过偷拿子夜留给爸爸那张卡去寻他。可她虽然知道他公寓里头什么样, 港市偌大, 她上哪里去寻呀……
有时候做梦,她病入膏肓,室友一个个到她病床前讲,港市偌大, 俊男靓女, 人心易变。半年多了,该到分手的时候了,你换人吧。
一觉醒来,她又有了新觉悟, 试着发消息辱骂他。可她发现,到了这种时候, 她连骂他都没有办法做到。一再斟酌措辞,讲出口只剩下一条条质问,问他是不是移情别恋了?没关係,我能接受,只要你好好同我讲……我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到很久很久之后,子夜的离开带给她那种宛如蜕了层皮的痛早已烟消云散,愧疚却始终如影随形。她一度以为,子夜不愿同爸爸联络,甚至也是因为无法面对与自己的关係,他怕尴尬。
以至于她那时都想发消息给他,你只要回来,我可以当十八岁开始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陈纵终于还是没有这么讲。她蹲在墙角大哭了一顿。
哭完之后,彻底拉黑了子夜,接受了这个人到自己的生命里来一遭,又突如其来,无声无息消失了这件事。
痛彻心扉一场,也算脱胎换骨。
陈纵没有颓废太久,拉黑子夜之后,很快将自己调整过来。
「她爱上一个渣男,然后她被他渣了」——并没有什么好不能接受的。她落笔去写,补全了周復与年年的结局,近乎泄愤式地书写,塑造了一位她自己都不甚理解的「渣男」,以使自己来理解这个简单粗暴的Bad Ending。
她与子夜BE了。
她的痛苦有的放矢。可是奇怪的是,子夜走了,他这个人越发无处不在,带给她的影响,在她近乎于脱胎换骨的几载成长之中,始终如影随形。
吃鸭掌会想到子夜讲「齐王之食鸡也」,吃豆腐是「其叶恶臭,歉年人会采食」;嘴馋时,会想到「馋字从食,右部本意狡兔;人为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以膏馋吻」;下雨时,逛古都时,有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难免迷信时,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祀胜于德,原本是人的无奈」;当她看到无数可鄙可笑的庸人时,「你看这世上多少行尸,灵魂脱离肉身行走」
………何止,何止。
子夜无声无息,浸透了她整个生命,构筑了她识文断字,立身于人的全副骨血。
最难最难的时候,爸爸远在他乡住进医院,她隻身在家,被几个中年男人恶狠狠锤门。她坐在书桌前,平静地听那些往日里衣冠楚楚,酒席饭桌上接她敬酒,会慰问她功课作业的叔叔对她爸爸破口大骂。
她该害怕才对。
可有一道沉静而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告诉她,「别怕。」
然后陈纵推开房门,走出去,走出去……直面本不该出现在她生命华美衣袍之下的一道道烂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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