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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十一同涂老么交待完毕,涂老么精神抖擞地准备回家收拾,又听李十一道:「若你家有红鸡蛋,备上几个。」

「要那红鸡蛋做什么?」涂老么纳闷。

李十一垂下睫毛想了想:「过几日她要成年,恐是在路途上,没什么好东西。」她不晓得赠她什么,思来想去,念及宋十九曾眼馋邻里生娃娃时赠的红鸡蛋。

阿音一愣,看了宋十九一眼,嘴角仍是挂着往常的三分笑。

宋十九亦怔了怔,随即软绵绵地靠过去,抱住李十一的胳膊,头往她肩膀一靠,小声道:「你待我十分好。」

她不晓得心里酸酸涨涨的感觉是什么,总之又舒服又难受,又是暖又是疼,她想了想,道:「待我长大了,我便嫁给你。」

阿音「噗」一声笑出来,涂老么亦是乐呵得抽了抽嗓子,两个姑娘,说什么胡话吶?

李十一下颌一收,将胳膊自她怀抱里抽出来,一眼未瞥她:「倒是不必了。」

宋十九鼓着两腮哀怨她一眼,坐在一旁生闷气。

阿音两手一拍,笑得弯了腰:「今儿这齣戏可算是瞧着了,竟比那角儿唱的还有意思些。姐姐我这便回了,明儿一早,西站见罢。」

西站今日的人比前两日多了许多,涂老么这回有了经验,大包小包地挤上了车,却没料到阿春大手笔地包了一整节头等车厢,一人宽的床位,大理石的桌面,西式的实木装潢配着墨绿的小洋灯,珠串的绳子一拉,那灯便亮了,再一拉,又灭了。涂老么歪着头瞧了好一会子,电灯他只见过一回,还是在李十一的仓库里,这一回研究了半晌,问阿音:「这里头,倒是怎的装煤油呢?」

火车开动,涂老么整好行李,又左右逛了逛,回来乐道:「你们怎样也想不到,这里头竟是千奇百怪的,同洋货商场似的,左面有一客厅,右边竟是酒馆子,还有阿音爱吃的黑汤。」

阿音心知那是时髦的西式吧檯,也不同他计较,只笑吟吟拿着绢子扇风。

稀奇不过半日,众人便在火车有规律的律动中犯了困,黑夜泼墨一样洒下来,流萤似的星辰在窗外晶莹闪烁,倒影到透亮的玻璃上,一个星子便变作了两个。

阿春不爱说话,只默默然坐着,夜里更是睡不着,听着涂老么淡淡的鼾声,独自走到会客室,靠在窗边望着外头瘦得如弯勾一样的残月。

李十一披着衣裳推门进来,见她的侧脸在暗暗的月华中朦胧至虚幻,白日盘起的头髮散了下来,温顺地趴在她优雅的脊背上,车厢内不见一丝风,她的发尾却浅浅地飞起来,妖异又瑰丽。

阿春偏过脸,仍旧是发白的唇色,叫她:「女先生。」

「叫我十一罢。」李十一道。

「十一。」阿春的声音轻得似薄霜降临,「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此情已成追忆,零落鸳鸯。」李十一默念道。

「自我见到你起,我便知道,你能帮我。」阿春抬手支颐,「你说,如今的月亮,同从前的,是一个月亮么?我若望着月亮,能望见故人么?」

李十一笑了笑,摇头未答。

「可是,我连我是谁都不晓得,又哪里来的故人呢?」阿春的声音仿佛自车外里来的,比旁人要慢上许多,带着夜露的清醇。

李十一忖了忖:「你让我去,究竟是找什么呢?」

「骸骨。」阿春道,眼波流转望向她,「我的骸骨。」

李十一动了动唇线,又听阿春道:「我在那里躺了许多年,无棺也无碑,我不晓得我是谁,我想知道,我是谁。」

铁门开了復又关上,李十一侧脸,见阿音穿着香槟色丝绸睡袍,松松垮垮地揽着腰带,一手拢着如云捲髮,一手夹了一根烟,慵懒地靠在门边。

「阿音。」李十一颔首。

阿音眯着眼笑了笑,撩人媚骨百态生,款款走过来,轻着嗓子道:「风月,佳人,倒是有情趣极了。」

李十一习惯了她信口胡说,也不搭腔,听阿春同阿音点头打过招呼,便又陷入了烟气朦胧的沉默。

阿音又吸了一口烟,烟灰掸落在茶缸里,李十一启唇道:「既你来了,不妨替阿春姑娘探一探。」

「我不来,你也不使唤我。」阿音笑道。

阿春偏脸,望了李十一半眼,随即朝阿音伸出右手,青紫的静脉在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可见,她低了低下巴,好看的眸子定定望着阿音:「有劳女先生。」

阿音将烟灭了,抬手在她的手心松松一握,又极快地放开,笑道:「我是摸骨,不是诊脉。」

阿春一愣,抿唇淡淡地笑了笑。

火车不厌其烦地吞吐白雾,似一个不知疲倦的巨兽,只顾迎着风铆力跑,不问尽头,亦没有归处。夜幕便是它咆哮的喇叭,将乌拉乌拉的声响放大后搁到人的耳蜗里。

阿音头上的薄汗又沁了出来,透着若有似无的熏衣香,她将面色更白的阿春放开,抽了抽鼻子坐回椅子上,闭眼定了定心神,左手无意识地拈起方才吸了一半的香烟,又用力地杵了杵。

「她的未尽之言,是什么?」李十一问她。

阿音的双目睁得小小的,疲惫又茫然。

「她说——只差一点儿,就一点。」

作者有话说:

《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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