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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嫦娥应悔偷灵药(五)

鸡皮疙瘩涂老么起过许多次,可从未有一次似今儿这样,一浪又一浪,似潮水似的无边无垠遍布全身。

他颤着脖子打了个激灵,却在李十一秋水一样清亮的眼神里镇定下来,他上前望望宋十九的后脑勺,掐着指节比了比,头髮仍旧是软绵绵恰好盖过耳,再拉起她盛着五个肉窝的小手,指甲也半寸没长。

「果真没长嘿。」他退开身子思索,原本叉着腰,想了想又文雅地抱臂摸着下巴。

阿音歪着身子上前来,坐到李十一对面,心知她有计较,快语道:「怎么说?」

「恐怕置身幻象,并非人间。」李十一温声下了结论。

涂老么张嘴,又欲言又止地噤了声,环顾四周一圈,又偷偷捏了捏黄花梨的桌面,斟酌了七八秒,才指着宋十九道:「就因着她没长,便,是假的?」

他一面说一面在桌子底下轻轻敲,显然十分难以接受。

「还有,」李十一道,「我昨儿吃了许多。」

「嗯。」阿音捏着绢子撑着脸颊,眉头稍稍抬起来,认真听她言语。

「还是很饿。」李十一平静地瞧了一眼被宋十九搜刮干净的两个空碗。

幻境里头便是如此,哪怕色香味再全,终究只能抵一时口舌之欲,未有实物下肚,自然难以果腹。

阿音支着无名指探入嘴唇里,一面思索一面无意识地咬着,忽听门槛响动,夏婆婆拎着一个食盒入了内,鹤髮鸡皮纳着精神而慈爱的笑,她同几位客人问了好,便将食篓子搁到桌上,拿出几碟花生果子来,道:「女先生几个要动身,管家差我送些干果,路上吃。」

到底年纪大了,行动不大利索,光顾着瞧着几位笑,手上便不留神抖了一抖,阿音忙放下二郎腿,伸手扶了夏婆婆一把,戴着金镯子的柔荑在她干枯的手皮上一硌,捉着她道:「婆婆当心。」

夏婆婆好容易稳住,翻手将花生拢了回去,齐整整一盘子放到桌上,才刚直起腰,便觉颈后一凉,过电一般僵在当场。

涂老么的食指不听话地抖,瞠口结舌地立着,方才他眼瞧着李十一长腿一收,干脆利落地站起来,三两下移至夏婆婆身后,冷着脸素手一抬,将手心儿里不知何时攥上的符咒狠拍至夏婆婆的后脑勺。

那老婆子被定住身时,涂老么分明瞧见了她脑门中央,眉心往上的地方隐隐发出一声不同人语的嘶啼,一团朦胧的雾气自上头冒了出来,又极快地缩回躯干内。

涂老么不大敢讲话,纳了几回粗气,才道:「制,制住了?」

李十一颔首,又坐回桌边饮茶。

见李十一优哉游哉,涂老么这才将憋足了气的胸腔缓缓释下来,待得「咯噔」一声心头大石沉甸甸落了地,才鬆了脖子找回些好奇心:「你怎知是她?」

「方才我握她手时摸了骨。」阿音捉着绢子匀了匀面,嫣然一笑,「鬼骨,非人骨。」她同李十一之间,一个眼神足够了。

「鬼也有骨?」

「三魂生一魄,七魄成一鬼。魂无形无体,魄有形无体,鬼有形有体,同人无二致。」李十一道。

涂老么若有所思地点头,瞄一眼木偶似的夏婆婆,腿一提一屁股坐下,抬手郑重其事地指指她,大喝一声:「说,说你的故事。」

阿音以惊诧的眼神儿望着他,李十一亦顿住,表情复杂,他这才赔笑道:「我听戏,里头都这样审的。」

李十一剪水的双瞳静悄悄的,仿佛凝了许多光影似的,她望着垂着脸的夏婆婆,浅言道:「咱们应当在画里。」

她们从未出过墓穴,自拿到那副画起,便被困在当中,她偏脸望着窗外灿若玫瑰的云霞,思索道:「昨儿出墓,月边便有一弯红云,此刻仍挂在西边,泣血似的红,形态浓淡,同画卷下方的朱印倒是十分相似。」

她眼见夏婆婆的眼珠子一扩,唇纹缩起来,仿佛想要言语什么似的,便将手一挥,那紧贴身后的符咒竟凭空燃起来,幽蓝的火焰自中央开了一个洞口,飞速地将符咒吞噬掉,灰烬没入她佝偻的骨架里。

涂老么瞧得冷汗直冒,阿音倒是嘴一歪在桌上敲了几轮手指,也不知是安抚他,还是揶揄他没见过世面:「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夏婆婆如復生的木偶一般僵硬地动了动脖子,将原本弯曲的脊背挺起来,停在腿侧的手颤巍巍抬起,怜惜万分地扶了抚自个儿的髮髻,那手如鸡爪一样没剩什么血肉,只将一张枯黄的皮裹在骨架上,静脉的涌动一览无余。

偏偏她吃力又熟悉地挽了一个兰花指,指头自耳边滑下来时,她低着下巴横着眼波,交迭双手宛宛委身行了一个礼。

这情景实在诡谲极了,阳光穿透她苍老而干涩的皮相,却从她欲语还休的眼神里勾勒出一个倾城之姿,媚骨天成的女子,遗落的时间再次重合,好似能听见碾转命运齿轮的巨响。

「那并非朱印,却是吾的心头血。吾姓姬,名少。」

她的声音如寒鸦一样艰涩难听,偏偏带着勾人的抑扬顿挫,仿佛执拗地守着早已消逝的青春年岁,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偏执。

「姬少……」李十一眯了眯眼,「夏姬?」

「杀三夫一君,亡一国两卿,夏姬。」夏姬浑浊的眼珠子早没了当初的灵动,却仍将媚态自眼角飞着,朝阳落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将消逝的岁月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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