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画面,他显然气不打一出来,三步两步走进来,将宋也川手中的笔抽了出来:「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手你是真的不打算要了?医生说了至少修养三个月,你怎么这么不听人劝?」
他看向宋也川面前的宣纸,上头歪歪扭扭的写了许多数字,看上去他至少已经写了一个时辰。
「三个月太久了。」宋也川的目光落在那些横七竖八的数字上,低声说,「我等不了。」
「那你也不能现在就开始熬心费力。」池濯嘆了一口气,紧跟着他看见了宋也川桌边的雨伞,上头还带着淋淋的水珠子。
「你去哪了?」池濯显然是要气疯了,他指着宋也川,「你来找我,是拿我当朋友。可我也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还了个东西。」宋也川只是笑,「我没事的,你去应卯吧,翰林院的规矩多,你初来乍到不要太点眼了。」
池濯拿他没有办法,颤抖着手指指着宋也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到底是入宫要紧,他跺了跺脚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宋也川看着自己面前的数字,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是建业六年秋天,户部的一本帐册。入冬之后户部要进行盘帐,那时明帝恰好在修泰陵,户部许多人身兼数职抽不开身。而宋也川恰好通算学,孟宴礼有心想给自己这个徒儿一个露脸的机会,遂替他毛遂自荐,户部尚书便把兵部的帐册交给宋也川来算。兵部的帐册向来是最容易清算的,也没有什么端倪,所以户部尚书并没有太把宋也川放在心上。
兵部的帐目无非先是得了明帝的批准之后,下一步向户部要钱罢了,可那一年,宋也川却从兵部的帐册上看出了不对。
建业六年春,兵部奏请银两五十万,兴修水师。如今到了年底,水师还没个影子,钱已用了大半。且巧设名目,在开支一项上写的是:供陛下万寿节阅师所用。
除了这一桩,在御林军的设置上,也有专门列出的天子近卫专项开支,数字庞大得令人髮指。
兵部所涉款项冗杂巨万,不会有人专门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宋也川注意到了。
六部各处只怕早已养成了如此陈规陋习,一旦有了帐目的短缺,索性都要推到替明帝办事上头去。没有人敢质疑花在明帝身上的钱,自然也不会有人看出这笔帐册的疏漏。
左手一阵钻心的痛,宋也川放下笔,深深的呼吸几次。
此时已经仲秋,池濯的房子并不暖和,朝向也不好,屋里总是带着一丝阴凉的冷意。宋也川为了转移自己手上的注意力,将目光看向窗外。
万物凋敝,秋风萧瑟。
温珩说过的话依稀还响彻在他的耳边。
他问:「你想不想娶她?」
想。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自己两隻伤痕累累的手上,眼中掠过一丝迷惘。他太过弱小,所以屡次都在依靠温昭明,她何尝不是受到了他的波及与牵连。
温昭明曾说,她会等着他保护她的那一天。
他不想让她等太久。
用了七天时间,宋也川整理好了他记忆中,全部有关兵部存檔于户部之中有问题的帐目名称,因为手上有伤,所以里面的很多数字都是池濯根据宋也川的口述代为书写的。
他一面写一面好奇:「这些数字我看你想了好多天,都是什么东西啊,你的私房钱?」
宋也川猛的呛咳起来,他喝了一口茶,稍作平復之后才说:「这些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池濯把写好的宣纸装进信封里:「可你这分明也是要写给别人看的,别人能知道为何我却不能?」
宋也川的眼睛带着一丝平和的坚定,他轻声道:「你如今跟随着孟大人,进可以努力做诤臣,退也能守着清閒做个翰林。但我不同,我没有选择了,这条路我如果不走,就只能离她越来越远。我原本也不想争功名,不想投身于宦海之中,可我若不够强,便不能保护任何人。」
没料到宋也川会说这样的话,池濯有些惊讶,过了片刻,他说:「你不会真的想尚主吧。」
尚主便是尚公主,是娶公主为妻的意思。
宋也川笑了,眼眸中透出一丝莹亮:「是。」
「疯了,你真的疯了。」池濯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宋也川你这个疯子。」
他长嘆了一口气:「她是宜阳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嫡公主,陛下疼她只怕像是在疼眼珠子。我不是看不起你,可如今……」
如今的宋也川,黥痕刻面,手不能握,除了一张好看的脸之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池濯摇着头说:「你这样的,在我们村都是娶不上媳妇的。」
宋也川并不生气,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安静温润。
「池濯,我只活这一辈子。」宋也川的目光缥缈着看向窗外纷纷落叶,「我不相信转世与来生。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最好的向她奔赴的机会,若再等下去,我只会抱憾终生。所以不管成与不成,哪怕我死在靠近她的路上,我也不会后悔。」
宋也川第一次来到紫禁城,是一个美好又明丽的秋天,橙黄橘绿,风轻云淡。那时他怀着一颗为万民证道之心,一步一步走进那座辉煌又盛大的宫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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