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们走。」宋也川对着刘瑾伸出手,有锦衣卫上前将他的手腕用铁链捆住。铁链的另外一端垂在地上,随着宋也川的脚步,叮当嘶鸣。
温昭明竟想到了在鹿州的那一天,宋也川只身在馆驿外求见她。
他的腰上捆着重重的铁链,他却害怕铁链的嘶鸣打扰她的安宁,用一隻手拎起拖在地上的铁链另一端。那画面犹存于她的记忆中,每每想起只觉得哀伤又悽惶。
锦衣卫们押送着宋也川走了,公主府再一次安静下来,冬禧和秋绥站在温昭明的身旁,温昭明仰起脸看着冬禧,她似乎笑了一下:「冬禧,我有点害怕。」
冬禧蹲下来,握住温昭明的手:「宋先生不会有事的。」
寂静的秋夜中带着凉意,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中,拿出了一件氅衣,而后拎起裙摆跑进了夜色里。
「殿下,殿下。」冬禧和秋绥连忙去追。
温昭明一路跑到公主府门口,宋也川听到脚步声徐徐回头。
美丽的宜阳公主鬓髮微乱,薄喘微微。她把手中的氅衣抖开,披在了宋也川的身上,然后把带子在他颈下打了一个结。宋也川微抬下颌,任由温昭明将氅衣替他穿好,而后轻声说:「多谢殿下。」
在锦衣卫众人众目睽睽之下,温昭明替宋也川拨了拨挡眼的头髮:「好了,去吧。」
子夜刚过,公主府门外阒无人声,依稀的月光照亮了宋也川温润的眼睛:「殿下放心。」
「好。」
那个清瘦的身影跟随着锦衣卫走远了,月光拉长他清癯的影子,他看上去又显得那样的孤单。
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宋也川想到的不是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命运,而是方才温昭明替他绾髮的手,还有为他披上氅衣时宁静的眼眸。
他在想,他和温昭明竟已经如此谙熟了吗?
在鹿州时,她为他上药,庄王府上,他也曾把她抱于怀中。在宋也川心中,他对温昭明些许情谊,发乎情止于礼。他对她的心意不算清白,那么温昭明对他呢?
宋也川本就是个情绪撕扯的人,想到温昭明时总会觉得心绪起伏。
锦衣卫如今没有自己独立的衙门,刘瑾将宋也川带入了东厂的诏狱里。
这里的空气,都会让宋也川感到熟悉。
阴暗森冷的牢房,血腥气浓郁的茅草,墙壁上深深浅浅的褐色血迹,无不提醒着所有人,这是一座比地狱还要可怕的地方。偶尔响起的哀嚎痛呼,已经刑具上没有干透的血痕,都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东厂的诏狱,宛若一座巨大的坟茔。
在武帝年间,锦衣卫也曾风光无两,转到明帝一朝时,东厂的锋芒日益盖住了锦衣卫。就连刘瑾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也被大大削弱。
有小太监把宋也川带进了审讯室,贺虞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刘瑾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抬起眼,和宋也川四目相对,冷淡地一笑:「宋编修好久不见。」说罢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咱家忘了,你已经不是编修了,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
宋也川垂下眼,一言不发。
贺虞并不气恼:「今日因为什么叫你来,想必你清楚。我希望你儘早说实话,这地方你也不是第一回 来,到底有多么锉磨人你也明白。」
他的目光扫过刑讯室里流水一样的刑具,眼中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今日是刘瑾刘大人亲自负责行刑,听说你们俩也算是旧相识。你早点说清楚,也省得刘大人受累。」
幽微的火烛照亮着方寸之地,周围站着许多或是东厂或是锦衣卫的人。宋也川去年在诏狱中暗无天日的那几个月已经伤了眼睛,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下,他有些看不清楚众人的脸。他手脚被捆绑于刑凳上,艰难地看向刘瑾的放心。
「刘大人。」宋也川轻声说,「也川有一事相求。」
「你说。」
宋也川眼眸平静:「请刘大人不要废去我的左手。」
刘瑾平淡地看着他:「为何?」
「我在来的路上才发觉,我这一生,写过无数文章策论。她对我这样好,我却从来没专门给她写过只言片语。」坐在刑凳对面的两个人在宋也川的眼中宛如两团依稀的影子,他低垂着眼睫,没有看向任何人,「思及至此,只觉心痛。」
他的五官笼罩在晦暗不清的灯影之下,每一个字都说得这样艰难。
贺虞冷笑:「你以为这样的事情,宜阳公主还能替你脱罪不成?」
「贺大人。」刘瑾突然开口,他的嗓音浑厚而低沉,「到底不是十足把握,就先不动刑了吧。」
「刘大人。昔年万州逆贼皆已伏法,不过只余下这宋也川一人。刘指挥使你说,除了他还会有谁?」
刘瑾的目光看向那个瘦弱的青年,他额上的黥痕不曾遮掩他的出尘风姿,他端正的坐着,却又无端带有一丝压抑的破碎感来。
去年也是这样的秋天,轰轰烈烈的雷雨天气里,也是这个青年安静地对他说:「可否容我下车凭弔片刻。」
刘瑾早已是见惯生生死死的人,却倏尔觉得这一切对宋也川来说太过残忍。那些淋漓的鲜血,那些尚未痊癒的伤疤,总是一次又一次撕破在宋也川的眼前。太多的人想要彻底的摧毁他,不仅仅是摧毁他的肉身,更是想要摧折他的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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