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眼笼罩在一层黯淡又模糊的阴影里,声音却依然清晰:「但我又不怕,因为对我而言,死未尝不是解脱。」
他的坦诚确实让温昭明感觉出几分意外,看着宋也川的眼睛,她轻声说:「温珩替你求了情。」
这一句话却又让宋也川愣住了:「五殿下?」
温昭明嗯了一声:「他说他看过你在文华殿中古籍中的批註,他是受过你点拨的人,希望父皇可以宽恕你。」
和温昭明不同,温珩是皇子,明帝或许可以允许自己的女儿同情宋也川这样的罪臣,却不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和罪臣沾染分毫。
一丝苦涩的笑爬上宋也川的唇角:「让公主玉体有损已让也川抱憾,若再连累了五殿下,也川只怕是难辞其咎了。」
「庄王狡诈,楚王薄情。若让我选,温珩反倒是最适合做太子的人。」温昭明的声音很平静,宋也川却猛地抬手捂住她的红唇:「殿下慎言,外头人多口杂。」
他猛地止住了声音,因为宋也川感受到温昭明温热的呼吸吹于他掌中,带着一阵酥痒的触感顺着指尖流向大脑。他低下头,公主恰在此时抬起眼睫,美目流波,眸光明媚。
宋也川蓦地想起那一天,广阳殿中,她轻启齿关,朱唇嫣红,轻轻含住了他的指尖。
很多年前,宋也川无聊的时候会去文华殿门口看日晷。那投落于石盘上的影子一点一点挪移,总让人会联想到时光的流逝。而他的人生恰似日晷一般,以无法回头的姿势,一点一点流逝于周而復始之中。
温昭明的存在,拨乱了他的日晷,也搅动起他内心的平静。
他猛地收回手,垂目道:「殿下,也川唐突了。」
这里是公主的寝房,除了他之外连一个侍女都没留下,公主说过的每一个字,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听见呢?他这无非是……
关心则乱。
当这四个字出现在宋也川的脑海中那一刻起,他的心臟不可忽视地起来。
于情于理,他迟早都会喜欢上温昭明。不论是报恩寺前遥遥相顾,还是殿试那天惊鸿一瞥。不论是鹿州馆驿里温昭明灯火依稀下的眉眼,还是潮湿旖旎的浔州城中、温昭明为他涂药的手指。那个九天之上,风姿绰约的宜阳公主,她的美丽、才情与风骨,都足以让无数人为之折腰。
宋也川只是个凡人。纵然他性情淡漠、清心寡欲。但这一切都会被温昭明的风采击碎。
而在此刻,宋也川突然有些悲凉地意识到,温昭明的慈悲或许是源于她的善良,而却并非他才是唯一。
温昭明看向宋也川时,那双清澈如水般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微不可见的迷茫与伤感,不由问:「你怎么了?」
他不齿的心意无法言说,宋也川缓缓摇头:「殿下,我没事。」
他的身影被烛火撕出一圈毛边,温昭明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于是轻轻点头:「我累了,你回去吧。出门时和冬禧说一声,最近天气热了,天干物燥,要多往缸中蓄水,小心火烛。」
她嗓子还哑着,说话时低低沉沉,宛若在宋也川耳边响起一般。
「是。」宋也川缓缓一揖。
回到西溪馆时,宋也川一个人走到了窗边。
桌上摆着他临出门时写的文章。
配的是他对于朝堂局势画的草图。图只画完了一半,他却无心再写。
手边还有半杯残茶,早已冷透,他举着杯子倒入砚台中,研磨墨条。重新铺开一张宣纸,不是他平日用来练字的草纸,而是他素来舍不得用的云母熟宣。
宋也川缓缓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名字:温昭明。
犹嫌不足,他缓缓提笔,一整张宣纸上,写满了温昭明的名字。
晕开的墨色之间,是他复杂又纠结到不能对任何人明说的心思。
东华门内,文华殿后,有一座文渊阁。
黑色琉璃瓦顶配以绿琉璃做剪边。青砖砌筑至屋顶,梁下绘製着苏式彩绘。又从金水河中引水,修了一座清池,池上架桥,两侧种植了松柏与垂柳。如今已经过了立夏,两侧正是蓊蓊郁郁、葱葱茏茏的样子。
不知从哪里迸出的一颗火星子,却在夜间起了燎原之势,烧红了半边天空。
巡防的侍卫虽然发现了端倪,可文渊阁中都是纸质藏书,本就极其易燃,等火彻底被熄灭时,藏书已经被烧毁了近一半。翰林院的所有人,翌日清早时都聚在了一处。
那几个看守藏书楼的小太监已经被拖下去杖毙了,孟宴礼佝偻着身子,从地上捡起了一本只剩下封皮的《遐地说》,举目四望,几乎全部烧毁的书一共有十六七本,烧毁近半的有四十多本。所有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因为文渊阁中的书大多是前朝翰林们的亲笔抄录,往往都是绝本、孤本。
郑兼与众人立在一处,他对孟宴礼说:「孟大人,陛下的意思是,既然这些书原本都是翰林院在管,这回的差事便还交给你们。便由孟大人为首,以半年为期,如何?」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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