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今日很热闹。国史已经修撰了整整三年半的时间,记录了自前朝末期至今,大梁国中的明臣良将,以及历代君王的言行语录。总共百余万字,条目纷繁,总共九十七卷。
孟宴礼正在组织翰林们将书籍封装,楸木书盒六十余个,有翰林正在往里面摆放书册。听到天子驾临时,众人忙收起东西,叩拜迎接。
「都平身吧。」明帝扶着大伴郑兼的手,踏上了翰林院的台阶。
素白平整的熟宣上,几个翰林正用明黄色云纹的封面进行封装,明帝拿起一本翻阅起来,面露满意神色:「宜阳,你也来瞧瞧。」
扉页上写着修撰国史的臣子名册,除了孟宴礼之外,还有七位编修,抄写者三十位。温昭明却没有从中看到宋也川的名字。她知道,宋也川曾在这暗无天日的左顺门庑房中宵衣旰食三年,呕心沥血与众人笔耕不辍,这份书籍之中藏着他无数的心血与智慧,竟如此轻易被埋没于历史的尘沙之中。
她知道他是罪臣,大梁国史这样重要的典籍确实不能冠上他的姓名。她只是有些许不平,也是替宋也川感到惋惜。
「这部书编得很好,主持修纂得七位编修,如今在何处?」
孟宴礼作揖道:「正是这七人。」
有七位穿着官服的青年站起身,对着明帝一揖及地。
「赏。」明帝言简意赅,「文笔精妙,字字珠玑。此七人赏白金四十两,授正六品翰林院修撰。」
七人都面露喜色,跪地谢恩。
此刻已近午时,明帝留温昭明在宫中用膳。趁着明帝午睡的功夫,温昭明向翰林院走去,经过文华殿时听到殿中有人在讲学。
每天经筵日讲大都是在午后,一般是翰林院的五经博士为皇帝、太子以及皇子们讲学。恰逢文华殿西苑无逸殿建成,皇子们的讲学大都在无逸殿进行。
今日的讲读官是孟宴礼。
温昭明听过他授课,只记得是一位刚正的清流派老臣。在朝为官三十多载,埋首于翰林院之中,不愿意参与过多的政事。
孟宴礼此刻讲读的是《通鑑纲目》和《贞观政要》。
明帝登基之后逐渐疏远了儒臣,对于前朝时颇为看重的经筵日讲并不看重,因此对于皇帝的日讲改为了每旬一讲。正因皇帝的不置可否,几位皇子其实也疏于对于四书五经的学习。透过无逸殿的窗纱,温昭明发现今日坐在殿中的竟只有五皇子温珩一人。
温珩的生母是怡嫔,她入宫数年之久,又因诞育皇子才被封为嫔位,只因身体不好,常年不侍奉圣驾,早已失去了宠幸,这个孩子也只能养在干东四所里。
今日的天气十分晴朗,春日的午后暖风熏然欲醉。七岁的温珩正端坐在书桌之后,听孟宴礼讲述书中的内容。他穿着靛蓝色的衣袍,头戴一顶小金冠,小小的身子后背挺得很直。
《通鑑纲目》一书致力于书正统、斥变法。今日孟宴礼讲的便是商君变法这一章。
「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论囚,渭水尽赤。」孟宴礼读完这一行字,转头问温珩:「殿下以为,商君变法如何?」
温珩思考片刻后,认真说:「《通鑑纲目》之中斥责商君严刑酷法,而鼓励萧规曹随、无为而治。父皇既以选择此书为本,让我学习,定然是认为为尊上者理应宽仁待下。」
「抛开书本不谈,臣只想问问殿下自己的解读。」
温珩年龄尚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学生认为,仁比罚更重要,学生想成为像父皇那样宽仁的人。」
在那一刻,孟宴礼想到的却是八月初六那一天,西四牌楼的刑场上,流满的宋家人的血,还有宋也川额角那个鲜血淋漓的刺字。
明帝并不是一个宽仁的皇帝,他的爪牙遍布京畿乃至全国,他只需要保留一个慈悲的面貌,便会有足够多的人替他了结想了结的事,哪里需要亲自动手做这个恶人呢。这是年幼的温珩并不能理解的事情。但是他欣慰于年幼的六皇子,愿意做一个宽仁的人。
这份心难得,但初衷难守。
讲完了今日的课业,温昭明缓缓走入了无逸殿之中。
温珩抬起头,忙对着她鞠躬:「皇姊。」
孟宴礼亦躬身:「公主殿下。」
温昭明走上前,摸了摸温珩的头:「阿珩想要做一个宽仁的人,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皇姊也希望,你能够宽仁待下。」
她时常进宫,但很少能碰到这个弟弟,今日碰巧遇到,忍不住和他多说几句。温珩的眼睛亮闪闪的,两腮上还带着未展开的圆润丰腴,他拉着温昭明的手:「皇姊来看我的吗?」
这话说得温昭明有些心虚,她时常周旋于庄王与楚王这两位最有权势的兄长之间,却很少关注那几个未成年的弟弟。
「我今日是来找孟先生的,不过有空的时候,我会去干东四所看你,好不好?」
「嗯!」温珩对着温昭明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左一右两只酒窝十分的可爱。温昭明招来他身边的侍女:「带六殿下回去。」
等温珩小小的身子走出了无逸殿的门,孟宴礼对着温昭明重新拱手:「不知公主殿下来找微臣,所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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