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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店大厅里聚集了许多外国面孔,他们早一步从苏州河北岸的礼查饭店撤离,转而入住这里,仍然衣冠楚楚,毫无狼狈,谈话中虽然隐约表露出对局势的担心,但有说有笑,似乎并不认为这危险与自己息息相关。

因为拥挤和疾走,宗瑛几乎全身汗湿,她突然有些站不动了,于是找到沙发坐下来。

沙发另一端的客人瞥向一身狼藉的宗瑛,显然将她当作了北岸逃来的难民,目色中便不由浮起些不屑,并同端来咖啡的服务生讲:「华懋饭店怎么什么人都接待的呀?那鞋子那衣服,啧啧——」

宗瑛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又将视线移回了自己脚面——

灰色运动鞋几乎被血液染透,袜子裤腿血迹斑驳,而这些血,没有一滴是她的。

湿透的衣服渐渐冷下去,内臟里漫出被挤压过的不适感,八月天里,一阵寒意从背后缓缓地窜起来。

不远处的黄浦江里,日军指挥舰「出云」号稳稳当当停着,数架战机在颱风天里起飞,轰鸣声忽远忽近,饭店里的人几乎都暂停了手头的事,凝神去听那声音。

空袭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薛选青:我的车啊!居然给我停在那里!要被拖走了啊!得罚多少钱啊!?回来跪指压板。@宗瑛 你那个盛先生是不是疯了?为什么要在路中央下车?民国无知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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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说明:

1.外白渡桥因其毗邻外滩公园,当年的英国人叫它「花/公园桥」(Garden Bridge)。

2.「我的双脚在血肉中打滑。我知道有很多次我都踩踏着儿童和老人的身体前行,他们被无数的脚不断地践踏直至踩平。」——《字林西报》罗兹·法默

第17章 699号公寓(17)

紧张气氛仅仅持续了几分钟,人们通过炮声判断出危险的远近,认定只是虚惊,就又不甚在意起来。

饭店大厅恢復了秩序,从礼查饭店转来的外国客人陆陆续续办理入住,坐在沙发里讽刺宗瑛的那位女士,也终于端起精緻瓷杯,安心地喝了一口咖啡。

外面炮声隆隆,里面一派安逸。

香腻腻的味道在空气里浮动,送咖啡的服务生走到宗瑛跟前,委婉开口要求她离开。

宗瑛一直垂着的头终于抬起来,她说:「我在等人。」

旁边喝咖啡的女士搁下杯子,唇角一扬,意有所指地讲:「都等十几分钟了,也不见有人来嘛。」

宗瑛双手紧紧交握,肘部压在膝盖上,重复了一遍:「我在等人。」

服务生问:「那么小姐你等的是哪一位客人?」

宗瑛无心应答,弯曲了脊柱,垂下头沉默。她视线里只有两双鞋,一双血淋淋的球鞋,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看起来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服务生见她不答,措辞也不再委婉,就在他板起脸要撵宗瑛走时,盛清让快步走了来,弯下腰小声同她讲「抱歉让你久等了」,随即将手伸给她。

他没有讲更多的话,也没有斥责服务生的不礼貌,见宗瑛不做回应,索性主动扶她起来。

在经历过昨天郊区的战火后,他显然已经接受了战时的冷酷与无情,表现出的是十足冷静。

他察觉到宗瑛的手很冷,但进入电梯后,还是鬆开手,谨慎地问了一句:「宗小姐,你还好吗?」

宗瑛没有出声,但毫无血色的脸已经给出答案。

电梯门打开,盛清让带她出去,迎面遇见一对夫妇,带了一个很小的女孩儿。

那小囡穿着雪白裙子,面庞粉粉嫩嫩十分可爱,她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狼狈,仰起脑袋给了宗瑛一个笑脸。

穿过长长的走廊,盛清让取出钥匙打开客房门,站在门口同宗瑛解释:「今天从苏州河北岸转过来许多客人,饭店几乎客满,只余这一间了,暂时先歇一下。」

他说着瞥一眼宗瑛的鞋子,打开柜子取了拖鞋给她。

宗瑛闷声不吭地换下运动鞋,提着鞋子进入浴室。

关上门打开电灯,昏昧灯光覆下来。用力拧开水龙头,水流就哗哗地淌个不止,她伸手接了一抔水,低头将脸埋进去洗——重复了数次,惨白的一张脸终于被冷水逼出一点血色。

她又脱下长裤,将裤腿置于水流之下用力揉搓,血水就顺着洁净的白瓷盆往下流。搓一下,血水颜色加深一些,浅了之后再搓,又深一些,好像怎样都洗不干净。

之后是袜子,最后是鞋,宗瑛洗了很久,外面炮声一直断断续续。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黄浦江上的炮声终于停了。

没有衣服可换,宗瑛穿了浴袍出来。

盛清让听到动静,将文件重新收进公文包,转过身看到宗瑛,稍稍愣了一下,却又马上走向浴室。

房间里仅有一张大床,阳台窗户半开着,被颱风吹得哐当哐当响。

宗瑛上前关紧窗,拉好窗帘,在靠墙的沙发里躺下来。

门窗紧闭,炮声歇了,闭上眼只听得到浴室的水声。

待浴室水声止,宗瑛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沙发窄小,她以一种蜷缩的姿态入睡,睡得局促且不适。

盛清让走到沙发前,拿过毯子要给她盖,却又不忍她睡得这样难受,他俯身,直起身,再俯身,又直起身——犹犹豫豫了半天,手指总在触到浴袍时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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