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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烟火

沈从文的短篇小说《柏子》是一篇很令人意外的作品,因为它从头到脚尽是欢乐与满足,丝毫没有半点悲伤的气息。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不是吗?快乐是大家所企求的,如果生活中充满了欢乐岂不大快人心?难道一篇小说满溢了兴奋之情竟会减损了它的文学成就?当然不会。事实上,这点疑虑其实也不会成立,因为世上并没有绝对的欢乐,在生活中、在阅读里都没有。

柏子是一个苦力水手,平日在货船上也许一待二十天才靠岸一次,他“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来,还依然不知道疲倦,所以如其他许多水手一样,在腰边板带中塞满了铜钱,小心小心地走过跳板到岸边了”。靠岸的时间短,柏子手中拿着一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照路,他要到岸边某间熟悉的楼上去享受男欢女爱了。柏子找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那间楼,吹着哨子拍门,“门开后,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老子摇橹摇厌了,要推车。’‘推你妈!’妇人说……”妇人像一个小心眼的情人般先检查柏子带了礼物给她没有,看见了雪花膏、手巾和罐上有美人儿画像的蜜粉方才高兴了。柏子粗鲁得像头小公牛,“肥肥的奶子两手抓紧,且用口去咬。又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咬她的大腿……”纠缠了好一阵子,妇人用烟盘烧烟给柏子吃,柏子吃一口烟,喝一口茶,妇人还边唱孟姜女给他听,仿佛当皇帝一般地心满意足。

一连和妇人相好了两次,柏子的欢乐时光终于也接近尾声了,把最重要的事情办完了,柏子又燃起废缆子,脚踏泛冷的泥水地,独自回船上去了。可这一路上,柏子的脚是冷的,心却是热的。“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悉;一些转弯抹角地方,一些幽僻地方,一些坟起与一些窟窿,恰如离开妇人身体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尺寸……今夜‘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个月他可又回来了。”

这段露水姻缘,被沈从文描写得极其绚烂夺目,像是一场美好得令人艳羡的烟火表演。柏子就是那五彩的烟火本身,他欢喜得炸开来了,没有空间悲伤,但并不表示这篇作品就不带任何感伤气息。感伤自然是有的,但不在柏子身上,却在读者的心里。沈从文的这一招是极为高明的,他只需负责描写柏子的极端快乐就好了,读者分享了柏子的欢娱之后,就像欣赏一场国庆烟火表演完,谁能不为眼前随之而来的冷清与黯淡叹一口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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