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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一画的希望 文童伟格

是以,“当我和山羊都固定了以后,周围的景物又开始转动起来”。

拦停时间,凝止场景,宽许那些隐匿于生命里的无名孤岛,为广袤无定解的诗。这个极短篇,是袁哲生最为人称道的“抒情小说”的最精简原型,预告了《寂寞的游戏》(1998)里,对躲藏与消失的沉思。

关于“抒情小说”的追求,用袁哲生自己的话来表述,是他想让小说里的“一切”,“都照一个单纯的凝聚力,始于感性,终于神秘”;因为“一切作品,只要推至一个撼人的无奈,便是好的杰作”。在本书“辑二”,我们可见袁哲生对上述设想的绕径演绎:在逐篇短评各小说家的作品时,他亦表达了个人对小说所侧重的面向。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对德国小说家徐四金① 名作《夏先生的故事》(1991)的数次解析。

《夏先生的故事》,原则上是一部成长小说,袭用此类型常见范式:以孩童视角,旁观成人世界,从而,也在对成人苦痛的疏离摹想中,获致个人启蒙。袁哲生研析此疏离摹想,就叙事角度,为我们定义出“徐四金的长镜头”:他认为,“长镜头可以把人变小,我们因而可以看到更多渺小的人物被交织在一起,更不假言语”。就主题意识而言,袁哲生进一步跨越启蒙范式的规限,指出本书主角并非个人,而毋宁是“时间及其无所不在的苦难”。上述关于形式与内容的断言,事实上,都简要答复了袁哲生个人持恒的创作意向。

另一方面,这种重视叙事技术,但却并不将技术自身,视为小说家最重要成就的讨论方式,也直接反映了袁哲生对创作的精神设想。就此而言,袁哲生重赋作家的所谓“艺术之眼”,或“心灵”,以古典时代的灵光。在讨论契诃夫的作品时,他认为,“好的作品需要意外,当心灵启动的时候”,“技巧于是只好夹着尾巴逃跑了”。

在绝大部分关于写作之本质与目的论的言说里,袁哲生均保持上述设想,而以“通灵”“境界”与“气韵”等不同词汇,定义一种突破技艺局限的个人格思。某种意义,袁哲生可能一如所有深受现代主义影响的创作者那样,以“反现代的现代主义者”之姿,更深彻地,回应了关于现代主义,本质上不可能终结的精神寻索。就此而言,袁哲生自《秀才的手表》(2000)起,变换至乡野书写的写作路向,可能并不仅是断裂或转折,而是既存设想的进一步实践。

也于是,收录于本书“辑三”的《温泉浴池》,是篇相当重要的作品。此作尽管在袁哲生生前,并未正式发表,可能,以他的标准,还有待再做修改,然而,从现存版本看来,我们已可见其简洁丰饶,一如袁哲生所有佳构。一方面,这篇小说可与“烧水沟”与“罗汉池”等系列创作并立,共同说明小说家在《寂寞的游戏》后,从个人早期作品已存的虚构原型,所绽放的完整光谱。另一方面,它也展现了袁哲生创作的新面向。

小说主角“J”,仿佛共享契诃夫对戏剧的后设感知:因为熟知凡人(包括自己)必难免的自我戏剧化,使他无法顺利入戏,承受不了“那种重大时刻降临的现场”。当人生里,一切庄严或悲哀的见历,对他而言,都无法黜免一种自嘲的画外音时,他已无法自我成就,或追寻人生定向。小说由此自我逸离之人,联系生活里,更无可修复的荒芜——包括坐了一辈子小办公桌,“庸庸碌碌地在工作与生活琐碎中消耗着,一生中没有半次灵光乍现的圣宠时刻”的退休老父;包括为了照料这样的老父,深觉自己在家“被关了四十多年”的老母;当然,更包括那名已然遁入时间歧径里的,往昔的自己。

泡温泉作为疗养,如此成为老父与他的共同兴趣,使他们身体健康,但健康,又带给他们“一种很结实的空虚之感”;这种空虚感,却又促使他们,屡屡回返温泉。终于,温泉疗程已不为治愈什么,而仅是一种悲喜莫名的慰藉:它让遥无止境的荒芜,成为可以计数的旅程。当温泉之旅僭代余生,袁哲生为旅途寄存的窗景,偶然所见、所梦与所忆,也就再次静谧地,封印他从来想望的豁免:再一次,当景物奔流,而“公车依然停在原地不动”,如凝视最初,那不可解之白羊,“J看得眼眶潮湿了起来”。

由此,小说家静停十年文学创作期,将最初与最终,叠合为本书。而倘若真如上述所言,只有作品,可能代替创作者长久地生还,那其实不无残酷地意味着:作品才是创作者的真切生命,因唯有它,有望背离死亡的单调复核,而将小说家自言的“萍藻”,寄托给未来的林泽——一字一句的未知,因此,也就是一笔一画的希望。

谨此再致哲生,并祝福《送行》新版面世。愿它为读者寄存重新的发现,一如一路行来,袁哲生作品予我的启迪。

① 大陆通译为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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