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小说网

第五章 人山人海(1999—2007)

在去往重庆的火车上,那个三陪女孩睡在上铺,她为自己能买得起一张硬卧票而骄傲(同行的小姐妹只够有钱买硬座并因此耽误在车站),天气真好,十月上旬仍有点热,她穿着吊带衫,踩着我的床铺往上爬,大声问,中铺为啥子没有人嘛?我说中铺很逼仄,容易让人做噩梦。

车到杭州,对面床铺的人下车了,这个近似宿舍的空间只剩我和她两人。她显得亢奋,问道,为啥子那个人到杭州还要买一张卧铺,这不是浪费钱吗?我耐心地说:这很容易解释,硬座全都满了,他买了一张硬卧,如此而已。她根本没听我在讲什么,她开始语无伦次讲自己的身世,对着一个陌生人。令人费解,那些在路途中的女孩大部分都沉默,或疲倦或警惕,后来她说自己是做三陪的,我觉得,至少也算是一种解释吧。

她在盛泽做事,坐长途汽车到上海,再转火车,目的地是重庆的綦江。至于到达綦江以后还要坐多久的中巴车,她没说,她声称自己是重庆人,父母是农民,她还有两个表姐也在盛泽做事。她念过高中,这很重要,她听说我是仓库管理员之后问我有没有读到高中毕业,我说,有的。

她长得很清秀,我记得她的白色吊带衫,以及瘦削的肩膀,吊带总是挂到手臂上,一会儿是左边,一会儿是右边。她毫不介意,想得起来的时候拽一下。

盛泽离铁井不远,是座镇,我没去过。她立刻说盛泽很发达,有钱,中国最富的镇,当地的纺织厂老板身家千万。讲话的口气像是担心我看轻了盛泽,或她本人。接下来,她说自己在盛泽做三陪。我想怎么可能有人主动承认自己是三陪女呢,但当场没问,不礼貌。一个多小时,她就盘腿坐在我的床铺上与我说话,倒像是大学里某个写诗的女生,幼稚,热情,夸夸其谈。我辨别不出很多风尘女孩身上的风尘气,觉得那只是一种普通气质罢了。

将一个陌生人构思成为小说,犹如在脑海中杀死他,解剖他,最后送入虚构的焚尸炉。(这比喻并不恰当,小念头放大以后的夸张言辞。)我看着眼前的小三陪女,心想,照李东白那种故作恶意的写法,她怕是死定了,钉在某根耻辱柱上了,谁让她如此亢奋呢?她仍然喋喋不休,讲到工作,就是在镇上的夜总会陪客人喝酒唱歌。我随口问她是否出台,她停顿了两秒才回答:看心情咯。

她回到上铺,哼歌给自己听,不再理我。天黑后又爬下来问我有没有吃的,我给了她一碗泡面,她兑上热水,坐在我对面铺位上,趴在桌板看着它,嘴里数着数字,又自言自语道,我饿啦。总之,心情不错。吃完泡面,她说:谢谢你,老板。我说我是一个仓管员,不必揶揄我。她说:我不会看不起穷人。我笑了,说这是美德。她说:因为有很多有钱人非常低调!他们只是看起来像穷人。

她再次语无伦次,向我讲述夜总会里鸡零狗碎的故事,关于低调的富人——有一天,一个衣着普通的男人走进来,他穿着一双解放鞋,态度冷淡,坐在角落不说话。他看起来是一个又土又衰的穷鬼啊,这样的人来到夜总会通常只是想开开眼界,占点小便宜。所有的姑娘都离他远远的,不搭理他。于是这个穿解放鞋的男人不动声色地掏出一沓现金(显然是被激怒了),给了她们每人二百。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会看不起穿解放鞋的男人了。她认真地告诉我。

我听了这个故事只问她,做了多久三陪。她说没多久,表姐在这里落脚两年,四月份把她带过来的。我问她开心吗。她说当然开心,只要离开家乡,离开农村去城市里,哪儿都开心。我没提醒她盛泽只是一个镇。

天很快就黑了,这天夜里,她睡在我对面的下铺,我们各自侧卧,隔着一条过道,我没有把小瓶装的白酒拿出来喝掉,因此有点失眠。我睁开眼时,发现她在昏暗中看着我,火车经过某个小站,外面的灯光掠过她的脸。真奇怪她为什么要看着我,后来列车员进来,把她赶回了上铺。我本想在她的凝视中入睡,也是奇异的念头之一。

第二天她叫醒我,问道:知道我为什么失眠吗?没等我猜,她说:因为像我这种女孩总是后半夜睡觉,中午起床。我的生物钟调不过来。

火车正在山里开着,天空仍然晴朗,铁路两边的风景与九八年相比没有任何改变,有一朵孤云挂在半空,像是跟随着列车,渐渐落后,未及退场便消散不见了。我想起一些发生在九八年的事,并不遥远但也已经消散。那女孩又坐到我的床铺上,继续讲述她的夜总会生活。

她说她的表姐之一,爱买衣服,出手阔绰。我顺口问,是香奈儿吗?她说不,然后茫然地瞪视着我,我估计她并不知道这个牌子。接着,她说:我姐姐买衣服都是去服装批发市场,一样的白衬衫买十件!我用同样茫然的眼神瞪视着她,然后大笑起来,为她吹的天真的牛皮。

可惜,我表姐遇到扫黄,她被送去劳教啦。她说,可能要半年才能出来。

我再次被她没心没肺的样子打动,我问她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决定回家,她说,当然不是,我回家另有事情,但不能告诉你。你肯定以为夜总会也被抄了,其实不是啦,我们的大老板路子很广,

更多内容加载中...请稍候...

若您看到此段落,代表章节内容加载失败,请关闭浏览器的阅读模式、畅读模式、小说模式,以及关闭广告屏蔽功能,或复制网址到其他浏览器阅读!